读《清词选讲》

作者: 杜魚 | 来源:发表于2018-06-02 18:04 被阅读28次

    叶嘉莹先生,衣钵顾准,乃钻研中国古诗词的大家学者。她的研习范围极广,从古之诗经至清之诗词,基本网尽了中国传统韵文的内容。

    这本书讲清词,以先生在新加坡国大中文系《韵文选读》讲稿为蓝本编撰而成。对于清词我了解不多,大约似我们这样的诗词门外汉,读诗则为唐诗,读词则为宋词,恍若一种错觉,以为除宋之外,哪里还有更好的妙词?词就是宋词。

    这当然是不对的。当然也有例外,因为有清一代,纳兰性德的词似乎并不容易错过。在我贫瘠的知识中,若要说对清词还有些许印象,都是纳兰性德之功。然而本书并未包含,对此,叶先生在书中序言也表达过遗憾。

    休提这些闲话,我以为还是摘录笔记更重要。

    第一讲 清词的复兴

    叶先生认为清词在文学历史上,是词这种文学体式的复兴时代。盖因为宋之后的元明,流行的是散曲、杂剧和传奇。

    叶先生云:

    词要曲折深隐才是美,而曲子则要写得浅白流畅才是美。词要有言外之意,而曲则是说到哪里就是哪里,不需要有言外之意的联想。

    元明是曲盛行的时代,即使有些文人也写词,却受到曲这种文学风格的影响,因而同样追求的是明白晓畅,故“失去了词的深隐曲折言外之意的美学标准”。那为何到了清朝又回归了词风格的正溯呢?盖因为汉人被异族征伐饱尝了破国亡家的沉痛。在异族人的高压下,许多文字与情绪是不能直抒胸襟的,而那种亡痛的悲哀与沉郁,也扩大了词的内涵,增加了词的重量。

    第二讲 李雯

    恕我孤陋寡闻,我并不曾听闻过李雯其名。书中说李雯乃江南华亭即今上海人。华亭在古时有一个别名叫云间。他与陈子龙、宋徵舆齐名,号称“云间三子”。明败亡时,李雯沦陷在北京,无奈之下投了清。为了活命骨头软了,但内心是痛苦的,自己内心的道德也不容忍自己,故而在顺治四年就郁郁而终。

    叶先生讲词,并不一味分析词章,单纯就文本去讲,而是要讲史,毕竟一个人的写作,若是有感情而发,定然与他的遭遇,当下的历史背景是有关的。所以文学与史学并不能彻底割裂开。当然,一些千古文章超越了历史界限,此又另当别论。即使如此,适度了解作品的产生背景,始终更容易让读者引起共鸣。例如陶渊明的《饮酒》,就得结合魏晋风度与陶渊明个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结合起来看。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中秋》,若不了解苏轼苏辙两兄弟笃深的感情,以及苏东坡本人坎坷的仕途,理解词的况味始终就会隔一层。

    书中选入的《风流子》,就是李雯降清后在国破家灭与屈辱投敌的悲痛沉郁中写就的。

    大师们讲诗词,大约因其学术素养的深厚与广博,常常会放开了讲,旁征博引,不会局限于一隅,读来就别有滋味。例如叶先生在讲解《风流子》的第一句“谁教春去也?”就衍生出好大一篇文章。她写道:

    我曾说过凡是用这种疑问句子表示的,常常是一种悔恨、不平,要试问人间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幸、困惑。有一位在麻省理工学院教书而旧学修养很好的物理学教授黄克荪,他曾翻译有波斯诗人奥马.海亚姆的《鲁拜集》,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搔首苍茫欲问天,天垂日月寂无言。海涛悲涌深蓝色,不答凡夫问太玄。”他说我搔首苍茫欲问天,人间有这么多悲苦、战乱、不平,而天上悬挂有太阳、月亮,但是太阳、月亮并不能回答我这些困惑的疑问。既然天上的日月不能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低头看看海水汹涌的波涛,这深湛的蓝色波浪也不能解答我的疑惑。这首诗和中国屈原的《天问》向苍天提出许多的问题有相似之处。也和秦观的两句诗“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有异曲同工之妙。

    讲诗就需得这样放开了讲,从诗意诗境去欣赏,从文字的趣味去品尝,也要从文字的渊源去追溯。不是卖弄学问,而是让诗评变得更有趣味更加隽永,意味深长。

    词与曲不同,诗与词也大相径庭,书中评道:

    中国的小词是一个很微妙的文学体式,它不像诗那么显意识地明说:“国破山河在”,我们一看当然就知道它的意思了,甚至连“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一看就都明白这个意思了。到了晚唐李商隐的时候写出来像《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样难以确释的诗。李商隐诗的多义性,这是中国诗歌的一种演进,从那么现实、那么具象的叙写演进到了如此抽象的、象喻的传达。

    叶嘉莹认为“李商隐是中国诗人里边最有词人美感特质的一个诗人”。这是作者在以词为核心评价诗,正如之前以词为核心评价曲一般。

    欣赏中国古诗词,第一层浅显的读法,是欣赏文字的美以及如音乐般的韵律,第二层深入的读法,则是欣赏诗词的境界,企图去寻找那种不可言说之美,第三层的最高境界,则是要从文化的传统,去读出诗词的言外之意。例如叶嘉莹先生评“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就分析词人为何要说是池塘?是为了押韵吗?叶先生认为不是:

    不是的。因为他是写送春,而春天我们写到杨柳——杨柳是最能够代表春天的,而杨柳生长的地方常常都是在水边,这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个习惯;因为杨柳的长条披拂在水边上是最美丽的、最动人的。你们不是念过了周邦彦的《兰陵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这个景象是在哪里呢?是在隋堤上,是在水边的岸上;是拂水飘绵,是在水边上飘拂的。杨柳是春天的代表,杨柳是种在池塘边的。

    这里解释了“池塘”即寓意着杨柳,而杨柳是春天的代表,这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不仅是“池塘”,包括后面的“留下长杨紫陌”中的“紫陌”,并非指的是宽阔的道路,而是指京城的道路。书中写道:

    唐朝的刘禹锡写过一首《看花》的诗,他第一句说的就是“紫陌红尘拂面来”。紫陌红尘他写的是哪儿?刘禹锡是唐朝人,他写的是长安。“长杨”,任何地方高大的柳树都可以叫做长杨,可是你要知道中国文化,中国有这样长久的历史,很多事物间都有牵连,都可引起人丰富的联想。在汉朝有一位和班固并称的文学家扬雄,他写过一篇赋,叫《长杨赋》。这篇赋是写什么呢?《长杨赋》写的不是柳树,“长杨”原来是当时汉朝一个宫殿的名字,“长杨宫”。……“长杨”有一个联想是汉朝的长杨宫,“紫陌”也有一个联想,是都城的马路。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自己的民族,我们自己国都中的马路,现在谁在上面车马奔驰呢?那是敌人啊!是满清人啊!

    这样读词真正是深沉隽永啊。倘若不知道这些文化,这几句词不过是常规的景色描写,一旦与文化接轨,这些景色就成了内心情感的一种寄托,也是文化的一种符号,那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凉味道瞬间就迸发出来了。倘若是同时代人对词的阅读,有此相同悲凉,词的况味不就正好击中他们的内心了吗?这种解读并非学究似的一位考据,而是用文化用内心去贴近词,贴近词人。可以说,是一种视为知音的阅读。——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真是如此啊!

    第三讲 吴伟业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在有清一代,以诗名著称,脍炙人口的《圆圆曲》就是梅村的名篇。叶先生认为:“吴伟业是另外一个经过了明清之际国破家亡、易代鼎革的作者。”吴梅村的才华天赋极高,但与李雯、王夫之的风格却不相同。

    为何吴伟业的风格会不同呢?叶先生告诫说:“你们要把历史跟文学都当做有生命的东西来看,不要只把它们看成是书本上死死板板的文字。”诚哉斯言,真是大师才能讲出的箴言啊。若我年少时,能得如此大师之春风化雨,可能造就会截然不同。因为她不是死板的教学,是把文学尤其是诗词韵文弄通透了,而且横向地把各种问题,东西方比较文学,纵向地把中国古文韵文历史都通晓了,并提炼成自己的体系后,再反哺给学生的经验心得。

    接下来的部分,叶先生就是在讲史了,讲的吴伟业的生平,尤其浓墨重彩地介绍了他弱冠之年即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得崇祯皇帝的圣评:“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并亲自让吴伟业回故乡完婚,特赐金莲宝烛与冠带。正可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风流。明亡后,吴伟业十年不出仕,却被居不同心思之人推荐给清朝廷。吴本拒此请,却怕老父老母飞来横祸,无奈仕清。后借伯母张氏去世,因伯父无子,而过继给伯父为嗣子,从而得以寻找到受制的籍口告假返乡,从此不再出仕。

    阅读吴伟业的诗词,就得了解他的生平,如此才能读出其中蕴含的深意。

    叶先生评论李雯、陈子龙的词乃小令,这类词篇幅往往短小,所写题材也多为伤春美女之类,这是衣钵《花间词》的传统。苏东坡以及辛弃疾等人改革了《花间词》的传统,变成了诗人的词,在词中抒写了自己的思想、志意、怀抱等。可以说,这种豪迈派的词格局变得更开阔,是为长调。如东坡、稼轩等人,写这样的词时往往用了诗的眼光及手段写词,因此把自己的学问、思想都融入到词中,这也导致了这一派的词常常蕴含诸多典故。若是不知这些典故,就无法体会更深层的含义,甚至会有味同嚼蜡之感。例如读吴伟业这首《贺新郎 病中有感》,若无叶嘉莹先生的点评,我们或许能读到他的郁结,他的悲苦,但如不知道他用到的典故,词的意味至少损失了一半。

    贺新郎 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例如词中的“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说的就是汉朝的龚胜。叶先生写道:

    在汉朝王莽篡位时,龚胜跟他的朋友邴汉相约不仕新朝,辞官归去。当王莽正式篡立后,史书记载:“莽既篡夺,遣使者拜胜为讲学祭酒。”……这里吴伟业用典用得很妙,因为吴伟业本人被推荐仕清后,他的官衔也是国子监祭酒,……吴伟业真是有学问,用的典非常恰当,他有很多话不能说,他不能在词里说我不愿意仕清,所以他用了很多典故。

    下半首的“艾灸眉头瓜喷鼻”也是一个典故。《隋书》记载,有一人名麦铁杖,“辽东之役,请为前锋,顾谓医者吴景贤曰:‘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艾炷炙额,瓜蒂喷鼻、治黄不差,而卧死儿女手中乎?’”

    第四讲 陈维崧

    陈维崧的父辈与李雯诸人算是同辈,其父陈慧贞乃明末复社重要成语,与当时桐城的方以智、商丘的侯方域与如皋的冒襄并称明末四公子。陈慧贞在明末时就因攻击宦官而入狱,后侥幸被释放,最后在南明灭亡后隐居不仕,于顺治十三年病死。所以陈维崧也是经历了从繁华富贵到家道中落的历程。

    叶嘉莹先生认为陈维崧的词“气魄大,笔力遒,可惜微欠沉郁”。这一段对文风的评价是从人生哲学的角度来看待的:

    古人说:“丰兹吝彼,理讵能双?”你这一边的东西得到的丰富了,一个人的才也各有所偏。因为陈维崧的风格是劲大、力遒,所以他就比较不能够沉郁,他喷发的力量太大了,所以沉淀的分量就不够,你不能要求一股水又喷射又沉淀。这就像我们刚才所说的对一个朝代或一件事情,或是一个人,都要从多方面来看,才能够看得周全。以前我们讲过的李雯、吴伟业他们的词是有很多幽微曲折的地方,所以我们要慢慢地讲。现在到了陈维崧,我们可以讲快一点,以气胜的词它是滔滔滚滚、洋洋洒洒,你一念就会被它打动了。

    陈维崧的小令也能写得雄伟有气势,这是不容易的,例如:

    点绛唇

    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
    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在陈维崧自己编的《今词苑 . 序》中说:“盖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所以他的小令能做到如此雄浑,也是有意为之,拓宽了词的境界与规习。换言之,他讲究的是气势,然后笔随气势而走,如张旭之狂草,行笔之时,并不受词令的约束,汪洋恣肆。我喜欢这首小令的最后一句“黄叶中原走”。叶嘉莹解释词句说:“黄叶就是落叶,落叶被风吹得满地回旋。这表示什么呢?这首表示我们中国大地上盛衰兴亡的战乱历来都不断,所以他用黄叶中原走的形象,形容国家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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