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一歇

所有教人“慢下来”的文章或者论调，都是隔岸观火——赵鹏一直这么觉得。

作为一个疲于奔命的中年人，赵鹏没有办法享受悠闲时光，得益于独生子女制度，他要和妻子一起供养彼此的双亲；为了有个栖身之所，他肩负着三十年的房贷；为了让孩子有个伴儿，他们要了二胎……为了家人们能有更好的生活，一个智商能力都很普通的中年男人，与他同样普通的妻子，几乎拼尽了全力，哪有歇的时间。

今天是个周五，一整天都下着雨，下班以后赵鹏开了网约车接单软件，雨天单子多，七点到十点跑了十来单，流水有小三百，平台扣完抽成，自己能得二百块，够大儿子几节兴趣班的钱了。揉揉疲倦的眼，他准备关软件回家。

就在伸手操作退出的一瞬间，屏幕上新的预约信息跳了出来，他条件反射地点了接单，又懊悔不已：他们公司单休，明天还要上班，不能睡太晚。但是接都接了，取消又要被平台处罚降信用值……赵鹏打起精神查看订单，起点在附近，终点却在郊区山上一座网红酒店。是个大单子，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红，我晚点儿才回去，你们先睡吧。”

电话那头是妻子担心的声音：“又要跑远路，腰受得了吗？还下着雨。不然别做这个了，休息一段时间，好不好？”

赵鹏苦笑：“没事，我小心着呢。大宝作业写完了吗？没气你吧？”

“写完了，他今天挺乖，还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送给妹妹了。”

“那就好，你明天也上班，早点休息。”赵鹏捶捶腰，再次出发。

在某办公楼下接到乘客，是个三十左右的小伙子，顶着雨丝小跑着冲进车门，看起来挺开朗。赵鹏递上纸巾，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您好，请系好安全带。”毕竟不是专业出租车司机，没那么能侃，为了避免与陌生人同乘一车没话说的尴尬，他打开了车载音乐，轻缓的旋律流淌出来。

前奏刚起，小伙子就笑了：“师傅，你也喜欢这首歌啊？”“啊？我不讲究这些，就随便听听，是啥歌？”乘客想聊天了，司机似乎有义务得陪着，赵鹏随口应答着。

“叫《歇一歇》，我喜欢的民谣歌手唱的，歌词很有意思。”说着他竟然跟着唱了起来：“春天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歇一歇/只是歇一歇/就让风穿过宁静的原野……”

赵鹏笑着摇摇头：“也就听听，我可不能歇。”两人不再说话，只有低吟的歌声，伴着雨滴绵绵密密敲在车顶的声音，车轮碾过地面积水的声音，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雨越来越大，盘山路变得湿滑，赵鹏挺直了身子专注地盯着前方，开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目的地。出租车停车点到酒店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小伙子付了车费，就要开门冒雨冲过去，赵鹏叫住他：“等等啊，我送你。”

他从座椅下拿出折叠伞，把小伙子送进酒店门廊下，自己也站了一站，趁机活动活动腰腿，一晚上开了将近四个小时的车，人都僵了，腰也隐隐作痛。夏夜的风很凉，直扑进骨头缝里，云色墨黑，山林如波浪随风起伏，赵鹏觉得自己也在随波浮沉，有点站不稳，不禁扶住门弯下了腰。

突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天幕，紧接着雷声轰鸣而至，借着酒店的灯光，他看到雨点如爆豆一般砸在地上，激起白亮亮的水花。刚才的小伙子办完入住手续，听到这声势也来门口看雨，见赵鹏不太舒服的样子，关心地问：“师傅，你怎么啦？”

他忍过一波头痛，无力地摆摆手：“没事，歇会儿就好了。”休息了一下，他直起腰稳了稳，对小伙子点点头，撑起伞往外走。小伙子连忙拦住他：“师傅，雨这么大，你又不舒服，开车太危险了。干脆别走了，住一晚吧。”

赵鹏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不用，我开回去就行了。”他看一眼酒店的装修，知道价格一定不是他想承受的。小伙子坚持拦着他：“师傅，你是为了送我才这么晚上山，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让我怎么过意得去？住一晚吧，明天没事了再走，房费我给你出。”

赵鹏哪能让人家付钱，一定要走，小伙子一定不让，两人争执不下，惊动了酒店大堂经理。妆容精致的姑娘对着耳麦请示了几句，款款来到两人面前：“师傅，雨太大，这会儿下山确实危险，您先住下，今晚的房间费用给您免了，明天再走吧。”看赵鹏还要拒绝，她笑着说：“您要是觉得不安心，以后给我们酒店做做宣传就好了。”

头确实一阵一阵疼，赵鹏犹豫了一下，感激地同意了。跟妻子说明情况后，躺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赵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又听到了那首歌：“他说春天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歇一歇/只是歇一歇/就让风/穿过宁静的原野/他说夏天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歇一歇/只是歇一歇/就让花儿/去开遍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