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契阔

作者: 秦岭边的小镇 | 来源:发表于2021-12-14 10:46 被阅读0次

《生死契阔》

南边车间和北边的废品库之间长约十来米,宽约三米的地盘上,总是长满了野草。前七八年里,那里被香附子霸占着,到了秋季香附子会长到及膝盖,细长的叶子上抹了狼油一样的深绿,雨天也泛着光。然而最让我难忘的是夕阳穿过西边邻居的高墙之后,只剩下窄窄的一绺,照在一线香附子上。那会儿薄红的夕阳疲乏无力,被阳光照着的那一绺香附子却仿佛生出了许多小爪子,每一个爪子都紧紧地抓着阳光,最大程度地将自己伸展开来,无穷尽地生长着,占满了所有空间。因为它,那一片土地忽然生了变化;明灭交错,时空深远,光线氤氲之下,亮绿和青黑的绿混淆在一起,土地似乎不再是十来米长的平坦土地,而是一条胡同,遥远迷离,直通到未知的远方去。一切来得这样快,用不了几分钟,夕阳中的红和亮以惊心的速度减了下去,青黑色在加深,直至完全成为黑色。于是我想要写诗。我却不会写什么诗,只有一句:斜阳深处草木青。没错,是草木,界墙西边是邻居家的一棵高高的绵白杨树,肥厚的叶片也正绿得流油。

前年还是大前年,我请了人清除西园的杂草,顺便让人把这一绺空地也清理了出来。原本是讲好只除草的,但Y临时起意想要在这里种菜,她要求除草的师傅顺带着帮我们把这块儿地挖出来。Y是我的发小兼同事。有这一层关系,那人不好拒绝,又不太情愿,一张圆脸拉得好长。我对Y的要求并不知情,只看到那师傅突然黑了脸。

土地整理出来了,我按照Y的建议买了香菜、芹菜、苦菊和小白菜等绿叶菜的种子,不到十块钱。我一直是怀疑缺少阳光的地方种菜的可能性。我把种子交给Y,对她说:呐,你来种吧。别到时候种出来的菜不够买种子的钱。Y嗤嗤地笑,眼睛都不见了,才慢悠悠地说:怎么都够成本吧。

新翻来的泥土是红褐色的,有着不被风吹日晒的鲜活,旺盛的生命力好似泉眼一般奔流出来。我低头看着土地,又抬头看看远方,远方被邻居家的南墙挡住了,我看不见蔚蓝的秦岭,我的目光被墙外两株年轻的速生杨吸引了。它们正是十三四岁少年一样的清秀挺拔,此时满树的叶子都成了黄艳艳的颜色,又被阳光照透了,风吹过就呼啦啦作响。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情景,甚至觉得可以因此在这里耗费一生。

菜种了下来,一场雨后很快就发出来密密实实一层,头发一样。我又因此揶揄Y:我这个外行不懂就算了,你这内行这是种菜呢,还是为卖菜种子的做内应?她又笑得如同抽噎,好不容易止了笑解释到:原本我是会撒种子的,用灰土拌了种子撒。你这里又没有灰土,我又怕真种不够种子钱。都怕种了不出苗呢,只要出了苗还怕它密实,间苗就行嘛。

然而冬天很快就到了,土地被寒冷锁住,我疑心一颗颗菜苗还没来得及长到能够抵抗冰霜的年纪就被冻死了,它们中的一部分呈现出玻璃绿的样子,像是熟了。Y宽慰我:到春天它们就会好起来的,放心吧。

那个冬天之后的春天,如Y所言,菜们一颗颗都活了过来。只是不太生发的样子,要长也只往高了长,细得像豆芽,完全不是我们理想中的状态。好在边角上有几颗白菜有了肥硕的迹象,这让Y有了底气:再等等,它们都会长大的。于是我不得不按照她的要求买肥料回来。

菜们依旧没有起色,Y却突然病倒了,自此顾不上自己种下的菜。我很是为她心忧,却毫无办法;我呆立在菜地边,眼见着苦菊像一根毛衣针的枝头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香菜挤在一起,瘦得只剩下骨头。而那一块芹菜可能未老先衰,枝杆成了暗红色。

那一年过得很快,似乎一眨眼就到了秋天。然而都从春到秋了,Y的病非但依然没有起色,人还瘦得脱了形。菜地里的那一茬菜活到了自然老死,中间的杂草上来了,和菜争抢着地盘,预计这里很快就是草的天下。我没有勇气将这块菜地再度开垦从头来过,由它从此荒废。

来年春天,杏花开得最热闹的时候,Y走了,她进入了秋天夕阳里青黑色的草木通道,走向了梦境一般飘渺的远方,自始至终没有吃到一口自己种下的菜。那一绺菜地的野草不再是香附子,而是律律草,是飞蓬,好像再也没有值得期待的。夏秋交界之际,野草们不受羁绊地长,终于蔓延到仅容一人通行的过道上,来来回回纠缠着人的脚。我是极端懒惰的人,绕是这样也不愿弯腰薅一把草。W嫂子终是忍不了,有一天把脚边的草都薅了,露水也好残留的雨水也好,不能再藏身于野草打湿她的布鞋。高草被薅了,随意插下的铜钱草露了出来,原来它们还活着,一直活在杂草的缝隙中。一旦露出来,铜钱草就很快占领了空白处的天下,呼啦啦地长成一大片。它们比我花盆里的茁壮多了,叶片深绿,举着圆叶子的叶柄也精神得多。

唯独香附子成为了过去,永远不再回来。

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邻居南墙外我最喜欢的速生杨了。其实不是看不到,而是看到的只是两棵枯死的树,它们不会再长叶子,一片叶子也不会有。据说是邻居的老头子把它们害死了,他嫌它们遮挡住了他后院的光线。如果他是砍伐了它们,我大概可以接受,但他采取的是对一棵树而言最残忍的方式:剥皮。他让它们触到了生命寒意的底。我不再有写诗的兴致,文字苍白得像一张稀薄的生活遮羞布。我的头脑也干瘪了,生不出任何东西。

Y就在此刻从我头脑的荒漠中走了出来。我很少让自己想起她,一想起她,我就成了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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