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作者:车九
在大年初一去扫墓,这是家乡的习俗。
我很兴奋,因为总算可以再见到那片绿油油的草地。
对于故乡,绿色,或许是唯一可以拾起来的词。
到达时,我心中却像在这严寒的冬天里被泼了一瓢冷水,冷了。
天空灰蒙蒙的,积了一层厚厚的云,遮住了或许会十分温暖的、金黄色的阳光,一派压抑的颜色。昨夜伴着呼呼北风,落了一场小雪。
那片草地,我觉得会是绿油油的草地,全都枯黄了,因为与雪水的交缠,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离乡归程的路上,我靠在椅子上,用手拭去玻璃窗上由于温差凝结的水珠,也再懒得放下手,任冰凉的水顺着手臂留下来。
一片漆黑的夜空,一片漆黑的大地,没有人知道天际在哪里。
唯一能区分的办法,是地上亮着的几盏孤灯,忽明忽暗。
在这么寂寞的地方,怎么住的下去呢?
然而我忽然间明白过来,我的家乡在别人眼中,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这里不是我的家乡,这里一片荒芜,而我的家乡满眼绿色。
忽然觉得一股酸涩,几滴滚烫的液体划过脸颊,我不愿意承认那是什么。
口中的酸涩逐渐蔓延,身上的寒意更加深了,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扫墓那天,在路边随手摘了吃的红刺果。
那种带着玫瑰花刺的小树,居然会在冬天结出果实,我没有见过它的花,它的果实,却是妖艳的梅红。
那股微微带着甘甜的涩味,勾出了我脑海中全部的记忆:那时天空还是宝石一般的蓝,风一吹过,大片大片翠绿的芒草,便发出哗哗的低语。
那抹绿色,白的、黄的、蓝的野花点缀其间,如同一层地毯,让人那么舒心。
一切除绿色以外的颜色都很容易被发现,那些兰花,只好气鼓鼓地举着几朵绿色的花,小心地伪装着自己。
那边的土坎下藏着一口井,井边的大青石已被磨得十分光滑,像幽蓝色的玉璧。
透过清澈得似乎不存在的井水,可以看到井底摇曳的碧绿的水草。
井水顺着井边的一个小缺口一出来,汇成潺潺小溪,向绿地尽头的那条大河流去。
井边长着大丛大丛的水草,一齐挺拔地向着阳光,嫩绿色的,象征着生命和希望,让人不忍上去踩上一脚。
芒草抽穗时,拔出来,剥去外衣,黄绿色棉花糖般的穗,带着淡淡的甜味和草香。
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回甘的汁液带着夏日的清凉席卷而来。
摘一捧芒草丛下棕红的地瓜,在井边洗净了,躺在草地上,随心吃着甜滑爽口的地瓜和芒草的穗,不去管时间的流逝,任白云的影子从身上掠过,静静享受躺在这满眼绿色的土地上。
在家乡,扫墓应该叫做“挂纸”,家族里每年都会组织起来去挂纸。
每到一所坟,不用吩咐,个人便自己去忙:
在坟前点一对烛,焚九柱香,摆上贡品,烧纸钱。
在坟上插一根青棍,理好一束或几束挂青,砍掉杂树、杂草丛和棘刺等污秽的东西,坟上的芒草却不必除。
随后每个人都来磕头,最后奠酒,点燃几串爆竹和鞭炮,才算完成。
五年前,我第一次离开家乡,从此五年未归。
那时芒草的穗已经成熟,被芒草吐出来,洁白如雪,风一吹,便纷纷扬扬飘向天空。
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片金黄,如同丰收的田野,这是它的种子,却已经不能再吃了。
我走的时候,那片白和苟延残喘的绿,仿佛在与我送别,那时我心中出现片刻的惊慌和不安,终究被对于外界的好奇所淹没。
五年来,当我在某一天回首,猛然间发现,那钢筋水泥深深刺入大地,肆无忌惮地切割着。
天空中漂浮的,是令人窒息的雾霾,而不是令人窒息的,泥土的芬芳。
当使用乡音会觉得生疏的时候,我仿佛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我惊慌失措地在脑海翻箱倒柜地找,然而所有记忆都已变成令人失望的灰色,只有那抹淡淡的,模糊的,令人舒心的绿色还在等待着。
这次回来,仅仅十余日,不及我再去细细探寻,便要匆匆别离。
这一次,那抹白和苟延残喘的绿也没有了,满目枯黄的山坡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挂青在朝我挥手告别。
那时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要选择在大年初扫墓,为什么在这原本应该喜庆的日子里。
因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是他人吟的,因为躺在这满眼绿色的土地上,是那么令人舒心,愉悦。
五年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当时离开的时候有故乡的暖阳,温度不像这般,指尖触在玻璃上,冷水一点一点啮噬着,让人指骨刺痛;因为当时还不知何为思念,何为牵挂,何为乡愁。
今日既别,遥遥无归期。
唉,谁知道乡愁竟是这般折磨人,欲罢还休。
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等待我的,将不止那抹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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