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我们都说, 业内您最厉害。”王彪谄媚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焦黄的烂牙。
面对这样的夸赞,谁都会难掩喜悦的神色——有时候明知道对方是在恶心地奉承,可我们下贱的嘴角就是忍不住微微上扬,对吧?
当然,为了不被这个毛发稀疏的中年男子看出我的喜悦以至于让其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他能在我的房间主导整个洽谈过程,我得用点动作稍微遮盖一下。
我把目光从他油腻的面庞上移开,转向我身后的酒柜。我面向这个橡木的酒柜问道:“您喝威士忌吗?单一麦芽还是……”
“谢谢谢谢,不用了不用了,我喝不惯洋酒。”
“真是抱歉。”我两颊的肉几乎要挤进眼睛里。
我挺直肩膀,把液体倒进玻璃杯,又用四根手指把它捏起来嘬了一口,这个动作理论上应该是优雅且略具进攻性的,但当时我的脑袋里全是“怎么给这死胖子下点迷魂药”,所以演出效果其实不太尽如人意。
我把玻璃杯轻轻放在大理石台面上,尽量不弄出声响。
王彪冒出一句:“您的文章我全都拜读过,篇篇精品。”
说实话,我的工作就是制造垃圾,与酒鬼唯一的不同就在于我制造的垃圾精致得多。
他咂了咂嘴接着讲:“我们都觉得,这篇文章也只有您才能写,哈哈哈哈。”
突然有一种垃圾被归类的感觉。
“您知道我的工作室,价钱也是业内最高的吧?”不是所有人都有底气说出这句话,但脸皮厚的确是我能酒池肉林生活到现在的一个重要原因。
“价钱没问题。”王彪的眼睛渐渐暗淡,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眼睛开始发光。
“那您的产品是……”
“我们是亚瑟……”他一边把一叠文件递给我。
我接过文件低头翻阅,低声说:“亚瑟双语学校……啊!相当不错!”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加大音量:“我女儿以前就在你们这里,现在她去洛杉矶了。”当然,不能被他看出我其实是在低着头思索晚餐去哪里吃顿好的,更不能被他看出其实我根本就没结婚。
“是吗……”他如释重负般的表情差点让我笑出了声。
文件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我把左手扣在上面,装作若有所思地问道:“我们是全市最好的双语学校对吧?影响力还是相当大的吧?”
“我们这里的话……影响力的确还是很大的。”
“那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我们正面临着利润率下滑的问题。”
“哦。赚钱不够多了。”我笑着把文件还给王彪,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在课上写情书却被班主任发现的初中生。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在漂亮的琥珀色的折射下,王彪手里整齐的文件看起来就像老北京鸡肉卷。
有点饿了。
“既然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们就把话说白了吧。”我咧开嘴笑起来,在椅子里翘了个二郎腿,把右肘搭在膝盖上在下巴前捻着拇指和食指中指,看起来就像是动画片里的阴谋家反派。
“现在市场已经萎缩了,家长们不愿意掏钱送孩子们来这里。您觉得,还有什么人比较好骗?能让他们乖乖地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进你们的口袋。”
“我们的目标客户群体一般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吧。”
“没错。因为收入再低一些的群体是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比较高昂的学费的,至于那些有钱人,他们的渠道可比我们广多了……更何况……”我故作神秘地一笑,“还是这些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羊毛最好割,您说是吧?”
他沉默了,我不知道这是他在表示默认还是表示迷茫。王彪看起来是个粗鲁的人,但他的内心一定是精明的,虽然再往深处看,他依然是粗鲁的,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的智商可以达到及格线。
“但是他们的钱不好赚了对吧?”我问。其实自说自话的感觉令人非常讨厌。
王彪眨了眨他猥琐的小眼睛,仿佛这样能够让他看起来更加精明。我想冲到他面前扇他两个耳光,趁着他惊愕不已的时候把口水吐到他脸上大声质问:“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但现在还不行。
“我的建议是,把目标客户定位在中下层中产。”
“这样……我认为他们的消费能力或许……不足以负担得起。”他终于开了口,把积攒许久的口臭肆无忌惮得喷在我的脸上。
“不,他们是负担得起的。他们绝对是有这个钱的,只是现在还不愿意掏出来……王总,我们的工作,就是把枪口顶在他们愚蠢的后脑勺上,一边说’顾客是上帝’一边把他们口袋里的钱拿走。”不知不觉间,我的杯子又满了。
“您是这方面的专家……”
“是的。”
“……那您的枪又是哪一把呢?”
“我让所有的目标客户都感觉自己是垃圾,然后我再像神一样站在他们面前,说,我能拯救你们这群垃圾,只要你们愿意掏钱。”
“……我能来一杯吗?”
“当然可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整瓶高原骑士灌进他的大嘴里。
“我们的上帝们,他们在害怕什么呢?他们这些刚刚步入中产,或者已经待了一段时间的人,最害怕什么呢?这些勤勤恳恳读书,工作,卖了大半辈子命的人,害怕什么?”我把杯子举起来向王彪示意,他也慢吞吞地举起了杯子。
清脆的碰杯声十分悦耳。
“他们害怕失去他们那一点点钱,那一点点地位,那一点点资源。当然,全天下的父母都一样,把他们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总是希望自己丑陋的的猴子们能长成人中龙凤。第一步我们就得告诉他们,他们自己就是一坨大便,他们的猴子们也是一坨坨大便……除非他们愿意把猴子送进我们的幼儿园。”我换了个坐姿,“然后我们告诉他们,你们的孩子已经完完全全和那些野生猴子们不一样了,他们和那些猴子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你们的孩子,他们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他们现在已经拥有了native speaker的水平,你去美国旅游能给你当翻译,他们能在上小学的时候学会第二外语,他们会跳过中考和高考的恶心独木桥,他们会是开着奔驰SLK的华尔街的百分之一。”
“操作起来会不会很难?”王彪呷了一口酒,轻松地垮在椅子里问我,脸上涂满了胜券在握的意淫。
是的,很快了,很快他就能弄到一大笔可怜的父母们的钱,这就意味着很快我就能弄到一大笔可怜的他的钱。
我略带轻蔑地笑了:“王总,我的工作室之所以敢报这个价钱,就是因为这样的文章一天能被写出十篇。我有心理学的Ph.D,您知道吗?我让他们在读我的文章时停止思考,我们必须要玩弄他们的潜意识,我们告诉他们什么才是真的,当然还得让他们自以为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们得用嫉妒,用贪婪,用痛苦控制他们,我们就用这个顶在他们的后脑勺上!”我拿起这瓶一二年产的高原骑士,给王彪倒满,然后对着瓶嘴贪婪地吸吮了一大口。
“我大约把文章构思了一下。首先要承认我们的读者是中产阶级的一员,相信我,他们绝对会为此感到高兴;接着我们需要挑明他们和所谓的“精英阶层”之间仍然存在的差距,告诉他们,你们还是群new money——虽然他们可能根本就不是money,但是还是这么讲,告诉他们old money都是怎么消费的,写到这里他们应该就开始好奇了,当然,要伴随有一定量的焦虑,但是比较微量,不至于坏了接着读下去的心情。”
王彪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当然,这时候他应该早就已经没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悲伤的发际线直逼他的后脑勺。
“接下来是重点,我们要告诉他们越来越多的精英阶层已经不去做买车玩表这种炫耀性消费了,那么精英阶层把钱花到哪里去了呢?”我迅速滑动触控板,眼球发疯似的上下转动。
“我们要告诉他们根据08年的调查数据,纽约时报总结了:美国东海岸的前百分之一的人,教育会占家庭年收入的百分之六。然后,普通中产!普通中产!他们的教育开销仅仅!仅仅占了家庭年收入的百分之一。自一九九七年起,精英家庭的教育开销增长了四点五倍,而普通中产没有变化。告诉他们,精英阶层觉得奢侈品已经无法让他们有安全感了,因为大家都买得起了嘛!告诉他们,精英阶层正在构筑一道非常非常坚实的教育壁垒,将自己与下一代与你们这些普通中产彻底隔绝开来!”
我恶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这时候王彪突然问:“您觉得……在教育这方面……真的是这样的情况吗?”
我又难看地喝了一口酒,在酒精的作用下顺口吐出一句实话:“谁知道?关我屁事。”话一出口我顿时就觉得不妥,便补充了一句:“我女儿快拿到绿卡了,我就准备去加州安心养老,哈哈。”补充的这句听起来似乎更不妥。
无所谓了。
“羡慕你。”王彪点了点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他眉间的嫉妒都要溢出来了。我又“哈哈”一下,然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眉间的嫉妒顺着鼻子流到嘴角,然后又“哈哈”了一下。
“最后,最重要的,告诉他们好在中国现在的阶级流动还没有彻底固化,教育是实现阶级跨越的唯一途径,然后再讲讲故事,就比如说订阅《The Economist》,就跟他们讲,虽然一年只要几百美元,但这就是一种意识,这就是一种标志,这就决定了你有什么样的眼界背景和什么样的教育素质。然后…… 啊,这篇文章里这个词用得好:’有抱负阶层’,我们就把那些重视教育的人称为这个’有抱负阶层’,说这群人就在你我身边。然后接着讲故事,说我一位把孩子送去双语学校的高管朋友,她的孩子二年级就开始学托福,现在正在修第二外语。然后说我,我高中才开始接触托福雅思,大三才开始学第二外语。接着,开始危言耸听:啊!二十年后的中国,会是怎样一番高手对决呀!言外之意就是,你要是不把你的孩子送进我的双语学校,就等着成为精英孩子眼里的猴子吧!没有金钱,没有地位,没有资源,什么都没有,只有无止尽的焦虑和不安!告诉他们,不把孩子送进我们的双语学校,他们就得像猴子一样活一辈子!成为工薪阶层!相信我,他们最害怕这个词了。成为最普通的工薪阶层!然后像流浪狗一样绝望地仰望金字塔的塔尖!他们得流着口水远远瞥见跨越阶级的大门轰地一声关闭!”
王彪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恐惧,像是刚刚被关进动物园的猴子恐惧地打量这个世界,又像是被抓狗大队的铁圈牢牢箍住的流浪狗。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比你有钱有资源的人,比你还努力。你还有什么资格不努力?意思就是你个臭屌丝为什么还不掏钱把你的孩子送到双语学校?……然后,王总,你们就可以等着收钱了。”我深吸了一口气。
“哦对了,如果您觉得文章这样写没问题的话就把约好的价钱付了吧,我尽快开始动笔,大概明天就可以完成了。哦,传统是没有定金,直接付全款的,我的信誉您是知道的。王总,如何?”
王彪盯着他面前的空杯子呆住了,他也许是在奇怪为什么不知不觉就能很快喝完这一杯酒。当然,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马上就会拿到大笔的钱,买一辆奔驰SLK。
“王总?”为了不让这个混蛋快点把我的SLK提来,我得怀着恶意大声提醒他一句。
王彪被惊得剧烈抖动了一下,但是很明显我能看出来他在试图抑制这个抖动,然后他缓缓地不停点头试图让我感觉他其实一直在沉思,其实我们两个人都知道他只是在掩饰刚刚的走神。他慢慢张开嘴唇故意放慢语速,一边点头一边抖出几个字:“嗯……嗯,那就……这样……定了吧。”
他不会真的以为这样做能给我一种他在运筹帷幄的感觉吧?
干净利落地付完钱后,王彪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问我:“张先生,恕我直言,嗯,无意冒犯,嗯……您,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恶意吧?”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像神经病一样大笑起来:“王……哈哈哈哈……王总,我哪有什么……资格对这个……哈哈哈哈哈……对这个世界有恶意啊……我配吗……哈哈啊哈哈哈……不过就是为了赚点钱嘛……哈哈哈哈……您可真幽默啊……”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清。
(作者:张啸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