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

我叫苏沐之，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们在彼此的人生中竟会如此收场。

一

      “沐之，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知道我的存在只会给你带来苦难的记忆。于我也一样。虽然我更该留下来赎罪抑或说弥补些什么，但原谅我如此怯懦，千万声对不起不足道出我心中的抱歉，我想要照顾你却迈不开脚步，连打开病房门的勇气都没有。你要好好生活，不要挂念我，不要恨我，因为我不想因为你对我的恨，一次次揭开你的伤疤。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久别重逢后，我希望你成为你渴望的可人的小妻子。我会在远处想念你。”她还是走了，就这样留下只言片语，谨以此让我怀念。此刻，我正坐在离开秋隅的列车上，一遍一遍看着这封简短却沉重的信件，窗外的景象依旧，于我却恍如隔世。两年，我试着重新接受自己和过去的故事，却终于违背了大家的好意。最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我至今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即便时间已纵隔十年，最初，总是难以忘却的。与其说相遇，不如说我主动找上门去认识她。

      夏末初秋，蝉声嘶鸣，阴雨密密绵绵如同绣线藏纳到每一个街角，那种闷热潮湿是此前少有经历过的。毕竟，我是个生长在北方的孩子，对于这种南方小镇虽然心向往之，却多少是有些不惯的。

      “去隔壁家问问附近哪里有浴池，赶紧冲冲凉快一下。”母亲要我去询问。因着我们才搬过来三天，对周遭的一切都太不熟悉，唯独见过几次隔壁家的那个姑娘。实话讲，我不是一个乐于认识新朋友的人，更何况，彼时也不会想到她竟可以成为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存在。

      礼貌性地敲敲门，开门的是她的父亲，年纪应该在四十多岁，但近乎是六十岁的形象。不高的身材，深蓝色的工服，老式布鞋，眼睛因为褶皱更显深邃，疲惫却温暖的声音：“你好，你找……？”一时间，因为羞于对一个年长男人提及“洗澡”二字，我竟脱口说出了，“您好叔叔，您女儿在吗？”

      她的父亲还未回应，已有人欢脱地跳出来：“在在！我是舒亦怀，你是新搬来的吧，看到你好几次了！来，进来说吧！”“嗯，是的，不过不用了，谢谢你，我还要回家帮我母亲收拾屋子，我来就是想问问，这附近哪里有浴池……？”如此热情的姑娘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她的欢乐让我心下好生羡慕。天性中的悲悯，总是让自己难以绝对的快乐，即便是真的大笑，转而就是失落。但她是那种清澈的欢乐，一眼望到底，好像没什么烦恼。起码当时我是这样想。但大凡行走在世间，哪有人没有悲戚，许是因为自己对于喜乐的欠缺太多，便总是把旁人想的太轻松自在。

      “啊哈哈，浴池啊，那你就问对人了！我爸就在附近的太泉浴池做临时工，特别近，就出了咱们这条街，在右手边的小巷子里。他每天晚上去打扫卫生呢，可以走个后门，晚点儿带你过去，让你洗个单间！”说话的时候眼睛荡出笑意来，我又一次讶异于她竟可以把自己略显贫瘠的家事脱口而出给一个陌生人并毫无难堪的神色。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我却第一次那样渴望与她成为不一样的同路人。说罢，揉揉她的齐肩黑发，一脸灿烂。我是接受她的好意的，可出于对不熟悉的抗拒，宛然谢绝了“谢谢你，真的不用麻烦了，我过一会儿就过去，先走了，谢谢了。”朝里望了望她的父亲，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

      后来每每和她提及那次初遇，她总是说我漠漠然拒人于千里，“不过，虽然看着冷漠，可是更多的还有柔弱，就像受过什么伤害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对你好啊，还有那天你的长裙子好美，所以才让你进屋的，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啊。裙子也许是父亲送我最后的礼物了，我想。他和我妈妈一直未婚，生下我，养大我，一直生活在一起，却一直未婚，或许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利索的离开吧，呵呵。果不奇然呢，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一天早晨，他留下了一张存折，数目不少，和那条裙子，就离开了。母亲各方询问打听，等了两年，得知他已在他乡结婚生子，很快就要出国。捎回一句话来，说他的错无法弥补，请原谅。就此再无音讯。”“或许你说的冷漠受伤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吧，深入骨血，也就成了我不自知外在。倒是当时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呢。”“来秋隅是我和母亲共同的选择，我们喜欢这里的平和安定，更是因为完全的陌生，才能借助这微茫的外力，努力忘记一些什么。不过，能认识你也是我一个最好的收获了。”

      当然，这都是在我和她已经熟稔之后才慢慢谈起的。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往往是太孤独了罢，保护自己早已习以为常。可一旦觉得遇到可信可依之人，便恨不得将心捧着，供对方观赏这一片赤诚。

      “你不恨他么？”

      “没什么恨，只是心里免不了难过罢了。人本自由，来去都有他的选择。责任要怎么去讲呢？一定要让父母为了我们做孩子的放弃自己的人生么？那我们又负了什么责。对与错，谁能知道，还不是一步步走出来的，走错了，便改，改也错，便重来。人生那么长，多几次错没什么。但又那么短，一直在同一个错误中折磨自己才最不应该。”“人热烈也好，凉薄也好，当时的情绪不能当成一生情感的维系，不爱早散，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想珍惜便好好珍惜。”

      她抱抱我，不再说话，我感受到来自一个同龄女子的深深的保护，好似这一生，她都要这样爱我护我。纵然她也有她的不幸，但她比我还要坚强。也是我彼时的想法，大概从那时起我就已经从内里依赖起她了。

      却怎么也不会料到而今这样的结果。这是在我与她十年之久的情谊里从未料想过的。红尘滚滚，独留下我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