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十九岁那一年,我从众多应试者中脱颖而出,应聘到一家刚入驻本市的五百强企业——杀猪,这事儿在我们山上农村还是引起了一点轰动,人人钦羡的。我则志得意满,以为为家里争了光,从此走上了康庄大道,每天都神采奕奕,顾盼自雄。没过多久厂里竟然还有女孩儿对我青眼相加,秋波暗送,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于是白天我在工厂像一名少年侠客手起刀落血溅三尺,大汗淋漓酣畅痛快;晚上则呼朋引伴对酒高歌,红男绿女游街过巷好不快活,一时间仿佛走上了人生巅峰。
一张医生诊断书:“精索静脉曲张,建议手术治疗”把我吓坏了,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要做手术,手术是有风险的,真是人生无常啊,万一我就此挂掉了怎么办。大千世界我可还都没有看过呢,我非常不甘心,立马辞了职。
我一个人偷偷去了少林寺,从小就想来少林寺学武术了,父母不同意,要不然我可能早就是一代大侠了。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我下了车,看到少室山上青翠欲滴、云烟缭绕,空气清新甜腻,一个人上路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到了武僧团交学费,剃光头,穿僧服,扎绑腿,俨然一名古代的少林弟子。每天天灰灰明就起来跑步,跑过寺院门前的参天古柏,跑过塔林,跑过汉白玉石桥,穿过氤氲的雾气,跑到达摩洞,跑到三皇寨;上午练拳,小洪拳、罗汉拳、七星拳,一招一式古朴刚猛;下午练器械,阴手棍、梅花刀、达摩剑,一起一落稳健飘逸。有时候也诵经念咒,晨钟暮鼓,常引来一大群乌鸦一言不发地落在树梢,我常觉得我可能还没它们有佛性。
这样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爽,是回到小时候的感觉,简单自在,无忧无虑。舞枪弄棒、耍刀使剑不正是小时候梦想中的生活吗?可现在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离开了,去了北京,我要去实现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当一名作家。到北京之后边打工边玩,攒了一些钱就在昌平山脚下租了一个农屋。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饱了就往山上跑,跑累了就回家埋头写作。可是我写不出来,我发现我根本没有耐心坐下来好好写,我宁愿去看超无聊的电视剧,听歌,或水库边乱走。我强逼自己也只能勉强写出一些过往的流水账和一些单薄的句子。我很失望,很诧异,很沮丧,难道我没有文学才华吗?文学像我二十多年来心心想念的姑娘,我们互通款曲神交已久,可当我真正走近想揭开她面纱的时候,她却了无踪迹,消失于无影了。我是不是做了一个假的梦?我开始怀疑写作到底有何意义?男子汉大丈夫不应当志在四方,去建功立业吗?岂能困于一页纸上?
村子边上是蜿蜒的铁轨,一路往西伸向群山之外,秋木萧瑟,夕阳晚照,我想顺着铁轨去流浪,等我走遍全国的时候也许就能写出东西了吧!电话里却传来爸爸疯了的消息。
爸爸年轻时有精神病史,这次因为宅基地的事又发起狂来。爸爸四处疯跑要上天,我围追堵截身后赶,半夜三更发起癫,东村西村找不见;望望红艳艳的天,望望旋转的骄阳,望望无尽的黄土坡和白沙岗,不知还有多少泪要流,还有多少的路要走;斗天斗地斗不完的人,和欺人太甚的无赖刁民挥拳相向、鱼虾相争,和官僚主义、毫不作为的坏警察端坐法庭、据理力争;欺负我家人定要你血债血偿,不信朗朗乾坤没个公道正义。最后胳膊拧不过大腿,事情处理得寥寥草草。才知道人生无奈呀,才知道有些事人力不能及,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间事不了了之也。
不想再出去打工了,累且没前途。但我要是闷在家里搞写作,我妈肯定会以为我遗传了我爸的精神病。稍微多待两天,她就整天在我耳边唠叨:赶紧出去寻个活儿吧,主要是操心说媳妇,你哥和你都不结婚,我在别人面前头都抬不起来……我妈要嘟噜起来,浑然忘了时间空间,你要不打断她我相信她能一直说到天荒地老,我就是块石头也恨不得原地爆炸了。她只知道完成任务,抱孙子,媳妇有那么好找吗?
我还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她率真洒脱,聪明大方,是落入凡间的冰清玉洁,是仙临红尘的轻云露珠,多少溢美之词在她身上都不过分。我爱她,她清新脱俗,艳丽无双,每一蹙眉,每一微笑都让我心动不已,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天诛地灭我都要保护她。我发现在她面前写作又算得了什么,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舍弃一切东西。可人家看不上我呀,说我们不合适。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想到了挣钱,我要挣很多钱,然后把钱都给她。
被人家拒绝之后,感觉心口被刺了一刀,就像光明顶上张无忌挨了周芷若一刀,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将刀锋慢慢送进去,不觉得疼。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倒是写出了一点东西:我把自己写成一只螃蟹,爬到她的家里;把自己写成她心爱的一盆花,我天天在窗前陪着她,她天天给我浇水。胡写一通之后,我去把十九岁的手术做了,如果明天之前注定意外先来临,我可以从容地说我见到过世上最美的风景,我无憾了。
我开始不停地走,边打工边流浪,宁夏西藏,大漠深海,四处游历。看雪域深处,流在人心底最纯净的河流;看海岛上蓄着长长胡须的大榕树身披晚霞,金黄流苏,宛如神树;看漠河北岸云山雾松似水墨,漫天洁白冻断腿。栖身树上,住过牛棚,差点要饭,在最艰难,吃住无依,被失足妇女歧视,站在南方老城木头房子的屋檐下,不知往何处去,抬头望着从天急降的茫茫白雨,我心中依然坚信他们看错人了,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未来的一名大作家啊,心内泪花翻涌。
从远方归来,我二十五岁了,这几年时间也经历良多,感悟颇深。所幸想做的事情都做过了,整个人也踏实多了。从今以后当珍惜饭菜,努力挣钱,不再痴心妄想,戒骄戒躁,要脚踏实地做出成绩。老妈也给我找了个媳妇,可是我想我们没有爱情,话不投机,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要生孩子?还要在城里买房子,我真的不想住在城里。可是父母们已经老得牙都快掉光了,他们一辈子受苦受难太多,实在不忍心再忤逆他们,再说农村娶媳妇多难,万一将来一直打光棍也不好,到底娶不娶呢?做人可真是为难啊。
只是有时候我会做这样的梦——梦里我回到了那想念已久的农村,回到了我明媚的故乡,那里现在正繁花似锦,生机勃勃。麻榴蛋开花了黄灿灿,糖梨树开花了白盈盈,我自由地奔跑在那熟悉的小路上。那里有我善良的姑娘,我耕地种花又种瓜,她洗衣做饭做针线,她一定要跟妈妈学会做布鞋,我最爱穿妈妈做的布鞋了。农闲时我们就一起放牛读书,我们想写东西时就自由的写,不为发表,不为当什么劳什子作家,去他娘的作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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