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我的童年,是那个在沙滩上用手指画字的孩子,就像人类文字形成的初始,先人用小木棍小石子在壁上划着,或用青铜在石头上刻着他所看到和想到的那些图画似的标记。退潮后的一大片沙滩成了我的创作园地,我就蹲在那里画着。这像是记忆又像是个重复出现的梦境。前后左右,画的都是我心中的字。这是独属于我的字,别人看不懂,便说它们不是字。有钱人家的孩子三四岁就开始吟诗作对,而我五六岁跟着姐姐上山搂草、拣粪,下田捡漏儿、拾麦穗、拔麦子、栽地瓜;春天刨地,秋天背庄稼,夏天赶海儿。姐姐也教我用麦秸编草帽辫儿和小动物,三股,四股,甚至八股,编出各种图案;用玉米皮和蒲草编坐墩、扇子,用花草制作染料,染上红绿黄各种颜色,煞是好看。偶尔,她也陪我玩过家家,抓石子,踢毽子,打懒儿。后来看电视,才知道打懒儿在老北京叫打尜尜。四五厘米长的粗木棍,下半截削成尖的,在尖端打进一个钢珠,上端平面可以贴上彩纸或画上彩圈,这就是尜尜。做一根鞭子,鞭绳绕在尜尜上端,左手拿着尜尜,右手用力拉鞭杆,同时把尜尜放在地上,它就旋转起来,隔一会儿用鞭子抽一下尜尜给它加速,不让它偷懒儿停下来。谁让它旋转的时间长,谁就是赢家。我可是打懒儿的高手。但姐姐没有教我识字。我心里的字,塬,橡树,风,日头……不管怎么变化,我都知道是它。但别人认得的字我不认识。别人能上学我却不能。
我和姐姐一起到海边赶海摸蛤儿。
姐姐比我大十岁,我是她的小跟屁虫。我跟姐姐去塬上掰玉米,掰完一条垄,把棒子堆在地头。你在这儿看着,姐姐说。等她掰第二条垄回来时,看见我躺在棒子堆上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只好背着棒子,抱着我回家。端午节,姐姐和村里的姑娘们去东河里洗澡,我也闹着跟去,那年六岁。你在岸上看衣服,她吩咐我。她们自顾自地下水里嬉戏去了。我守着衣服,脚不知不觉移动到水边,一滑,掉到河里了。姐姐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拖上岸来。你揪得我好疼啊!我大声抗议着用双手捶打她。姐姐没理,脱光我的衣服,拧干,摊在灌木丛上晒。有一年母亲节,母亲已经去世了,我想母亲,就给姐姐打电话,说起了这些事。电话那边的姐姐说:那些事,你都还记得呀。
孙家滩到西海有一里多地,上百米泥滩上都是人工围成的一个个方池子,里边灌满海水晒盐,晒成的盐用木杷推成盐堆。我挎着小竹篓,挽起裤脚,迈着小碎步跟着姐姐。退潮后的沙滩上会有一些小洞,掏下去就是一个蛤儿。不时有小洞冒水泡,用手指一抠,是个小沙蟹。开始涨潮时,海浪会把沙中的蛤儿卷上来,走在浅水的沙滩上,不时有东西硌脚,伸手到沙里摸,手指触到比沙子大的,挖出来就是蛤儿。有时一把还能摸到两三个呢。摸着蛤儿都忘了时间,海潮涨得好快,人们都往岸上跑,我个子小,跑不快,眼看潮水没过我的小腿,我吓得哭叫:姐姐!姐姐!她回转身,一把抄起我扛在肩上跑离大海。海水抚摸着沙滩,抚平我们的小脚印。我在沙滩上画字给姐姐看,海水来了抹去一些,我往后退退,又画一些,直到海水掩没了沙滩,才无奈地站立起来。涌动的海水红缎子一般铺到正落下的太阳跟前,那是海天最辉煌的景致,是太阳落幕前铺设在海面上的道,跃动的金色曜晃着迷一般诱人的光彩,我好想踏着红缎子从上面走过去,找回那些被海水带走的字。
姐姐要去集市上卖蛤儿。我跟你去,我恳求姐姐。今儿不行,我赶时间。她干脆地拒绝了。我要闹。母亲坐在门口掰棒棒儿,说:艾子不去,我讲故事给你听。母亲高鼻凹眼,和照片上的姥姥一个样,长得像外国人。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播过,在山东的长岛发现了六千五百年前古人类遗骨,基因检测,有的基因片段和欧洲高加索人相同。母亲曾经说过,威海有高加索人。说不定我的先人是高加索人。也许几千年前山东半岛和欧洲大陆是连在一起的,高加索人那时来到中国山东。母亲有一套制作饽饽的五福、莲子木模,后来从威海带到北京,一年中只有过小年时她才拿出来用。先发面,然后揉面,我喜欢在一旁看母亲神情专注地揉呀揉,肩膀、手臂和手腕很有节奏地运动。终于可以扣模了。我帮着扣模,莲蓬形的,蝙蝠形的,梅花形的,满满一盘,再给每一个饽饽点上艳艳的红点儿。整个制作过程都是一种美的享受,但最享受的是在母亲笑盈盈地端出腾着蒸气与麦香的饽饽时,我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上一个。六岁那年端午节,除了煮红蛋,门上挂五枝艾草,母亲还给我做了一件银红花色的小袄。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件新衣,所以节日前一晚定要穿着睡。朦胧中,似乎听到母亲和姐姐低低的说话声,隐隐的笑,惺忪睡眼看灯光下摇动的暗影。仿佛是在梦里,一道道彩虹环绕着我翩翩起舞,后来变作五色丝线系在我的手腕上,我心里甜甜的,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第二天起来还记得梦里的彩虹,抬手看,手腕上真的系着五色丝线呢。我快活地跑去找姐姐,举起戴着五色丝线的手腕给姐姐看:姐姐,你看,这是彩虹变作的五色丝线。姐姐大笑。母亲也在一旁乐。母亲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极擅长讲故事,她讲的都是发生在身边的故事。我最爱听母亲讲故事,急忙搬张小板凳挨着母亲坐下。
日本军进占威海卫那年,你姐四岁,还没有你呢。咱们家在谷家疃北山坡上,还记得吗?山下边有个山口子。鬼子就在那道边修了半人多高的掩体,派兵昼夜把守。过往山口的,不时有人被刺刀拦住,鬼子掉过枪把乱杵一通,若稍有反抗,便被怀疑是游击队,当即刺死。
你乡下表姨生了个娃,第二天,你姨夫进城向他岳母报喜,也许是他满脸的喜气让鬼子犯了疑,硬说他是游击队,你姨夫比手划脚说的鬼子没听懂,被一刀刺在胸上,他张的口还没闭上眨眼就撒手了,鬼子蹬了一脚,他才倒下去。你表姨得信儿,下身血流不止,也死了。
母亲掰棒棒儿的手一直没有停。我害怕地靠近母亲,侧过头瞧着她的脸。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鬼子岗哨经常丢,都是游击队整的。掩体改成水泥地堡还是丢,后来又加了双岗,两个鬼子还不敢呆在地堡里,打杀的事这才少了。咱们家门口种着棵老梨树,那时常有老人在树荫底下下棋。有时,鬼子凑到下棋老人背后,老人们不动声色,三下五除二结束战局,抄起小板凳,散了。你冬姥爷的腿是甲午海战时被日本鬼子打的,连日本小鬼子带汉奸他骂了几十年,恨得牙齿咬得嘎嘎响。我和邻居几个姨就坐在梨树下做针线说话儿,你姐蹲在一边玩抓子儿。鬼子脸上堆着笑凑过来想搭讪几句,女人们便低头飞针走线,不再言语。你姐胆儿大,瞪眼瞅一阵枪刺,接着玩。我瞪大眼睛,听得入神,对姐姐佩服得很。
一天,我领着你姐从山下姥娘家回来。一个年轻的鬼子哨兵挡住门,从军装里掏出个扁盒子打开,里面是红红绿绿的糖块。他把盒子递到你姐面前,你姐躲到我身后。他拿了块糖自己吃了,又要去拉你姐的手。我赶紧搂过你姐挤进门里,那时你爹已经病了在屋里躺着。
我听得心都纠在一起了,紧张地盯着母亲。
晚饭后,我在灶间拾掇,忽然听有敲门声,停停又敲。我不敢开门,进里屋看着你爹。敲门声急躁起来,你爹示意我开门。是那个年轻鬼子,他挑开门帘跨进里屋,一股冷风几乎扑灭炕桌上的油灯。他握着枪视屋一周,看着你哥和姐睡着的炕铺,我赶紧站在他们的炕前挡住他的视线。他最后盯住躺在炕上的你爹。你爹沉着地从枕边摸出个药瓶递过去,他看了又看,还给你爹,随后脱下大衣,从大衣兜里摸出一粒钮扣在脱落处比了比。你爹示意让我接过来,我不动。你爹就自己挣扎着坐起,边戴眼镜边对我说:拿针线来。那鬼子突然用中文说:你躺着,我会的。他从我手里接过针线笸箩,在咱们家那幽暗灯光下,在笸箩里翻拣适用的线,然后穿针引线。
我一直盯着那鬼子的手,他的针线在扣眼间穿行,动作利索,轻巧。他缝好停住针,打了个结,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我是个裁缝,父母只有我一个,我还没娶媳妇。说着抬起头瞧一眼我和你爹,眼睛就怔怔地盯住了灯火,眼里似乎还有泪光闪动,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出发的时候,母亲哭得昏倒了。我怕再见不到父母啦。他的声音嘶哑,咧着嘴像个忍不住痛的孩子,不知是哭还是笑。来中国四年了。在东北冻烂了脚。我不愿打中国人,可是子弹打不完,官长会杀掉我们。官长派我们给中国孩子糖,中国孩子统统不要。我和你爹像北山上的石雕像,不动也不说话。他自己哽了好一阵,然后从针线笸箩里取出小剪刀剪断线,穿好大衣背上枪,犹豫了一下,又解开大衣扣子,从军服上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小心打开,抻出一条红色的丝带。他探身把丝带横放在熟睡的你姐枕头上,轻声说: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孩,我喜欢她。说着伸手想去摸你姐的脸。我赶忙侧身坐到炕沿上,挡住了他的手,顺势拈起丝带放在他手里。他怔怔地看看我没有说话。最后收好纸包,低头跨出门槛。从此,再也没看见这个鬼子。
转年梨花开时,传说鬼子要跑了,也有说是往昆嵛山扫荡。一天小雨乍晴,我推门,忽见梨花中开了一簇红花,近前细瞅,是朵红绸花。我轻轻一拉,两端脱结垂了下来,竟是那条红丝带。那一阵子,那条红丝带就一直挂在树上,山风吹拂,红丝带在梨花间飘绕。几场梨花雨,红丝带褪成了梨花色,最后被日夜疯长的梨树叶子淹没了。
母亲讲故事的话语声犹在耳畔。记得母亲讲过的许多故事,有些是小时候在威海那边听到的,更多的是我生病后与母亲朝夕相处的十七年里母亲陆陆续续说的。但母亲不提父亲,即便我问起,母亲也不作回答。我对父亲只有一些零散的记忆。一年腊月,天蒙蒙亮,母亲上河洗衣。用棒槌砸个冰洞,她说水是暖的。洗好一件就晒在丛树上,待全部洗好后再将衣服收进篮子里提回来。那次母亲进屋时很兴奋,脸红红的,话也说得特别多。她张开手掌给父亲看:我收拾衣服时忽见雪地上有个黑点儿在动,捡在掌心细瞅,是一只苍蝇呢。你瞧,苍蝇也进化了,腿上长了黑毛毛,难怪它能过冬了。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早晨推不开门,母亲和姐姐使劲推搡门,只推开了一点儿缝。父亲说,铲子伸到外边挖。母亲和姐姐一边挖一边推,终于挤出人。她们又往邻居家帮助挖,邻居出来后也往另一家邻居开路。我可高兴了,在雪地打滚,在大家的脚边钻来钻去。大伙儿说说笑笑,头上冒着热气,全不顾风雪交加。
记得在谷家疃,我们住的是北山上一幢面海的小石头房子,离海边不到百米。北山就像母亲瘦弱的臂膀环抱着海湾,北山坡就像母亲青筋毕露的手背。大约三岁时的一天,我站在父亲躺着的炕上玩一个大鹅卵石。它是灰色的,像父亲的拳头那么大,有一道细细的裂缝,似乎可以打开。里边会有什么呢?我很好奇。抠呀,掰呀,倒腾了不知多长时间就是打不开。我愤怒了,往炕边铁窗棂上砸。砸了几下,忽然见到窗外邻人家屋顶上有一道亮光,比窗旁的梨花更白。我抱着鹅卵石扶着铁窗棂爬上窗台,啊,层层屋顶的上边,一片刺眼的亮光,像打碎的镜子挂在天边。一只白色的帆船,像被镜子碎片刺住了一动不动。船的前面有一个蓝色的小岛,像天空中张开的手掌,准备接住那只小船。是大海。与我后来和姐姐一起踏入的海完全不同,它令我惶惑得有些晕眩。眼睛被亮光刺得想哭,却深深被吸引,紧紧盯着那无数一闪一闪的光点和那只依然不动的小船。小船,你走呀,使劲儿走呀!我抓住铁棂的手替它使劲儿。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铁棂外面的窗台上了。哦,怪不得离大海这么近了!可小船儿呢?它看似很远呀。它是要去那小岛吗?怎么总也走不到呀。别掉下来!别掉下来!父亲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长时间,记忆中父亲的影像总是模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和他的身子。我非常专注地想要忆起父亲,却只看到一张五官模糊的泛白的脸。想起父亲,隐约地心里一阵躁动,心中父亲的影像与恋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想着恋人的时候,眼里浮现的是父亲,那张永远也不能靠近的不清晰的影像。小船还没有被大手接住,我也无论如何钻不进铁棂。先把头钻进来,父亲说。果然,头钻进去后身子也进来了。有一年二哥回威海后来看我,说改革开放后威海变化很大,很多地方都认不出了。我问,那个岛子有没有开发呀?应当是很好的旅游资源。你说的是刘公岛?不是,我是说从我们北山家就能看到的那个小岛子。二哥一脸纳闷,哪里有什么小岛子?!老四,你是做梦吧。我愣住了,谷家疃留给我的记忆,就是远远望去的那片海和海上的那个蓝色小岛。小岛与父亲的记忆联系在一起,如果小岛子只是梦,那么这一段的记忆也是梦?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被剪掉了,就像电影公演前被剪掉的不适合放映的内容。我的生命中,那被剪去的是什么?为什么被剪辑?这是令我非常纠结的事。
后来从群昭表哥寄来他写的家谱和哥哥姐姐平时的叙述中,我对家史才有了一点脉络。
我的家乡威海卫,就是现在的威海市。威海卫这个名字始于1398年,明朝防倭寇侵扰设驻兵守卫,为威震海疆取名威海卫。祖上应当只是那个滨海小村的渔民,或许也曾参加过抗倭,但已无从考据。祖父是孙家滩的乡绅,有几块薄地,能供父亲到北京读书。父亲孙初逢,字路明,号佐临,生于1901年。高中毕业后回威海卫,被敬业小学聘为高小教员。敬业小学是戚家疃秀才戚廷楷于1912年创办,位于天后宫。戚秀才爱惜父亲一表人才,勤奋努力又有新思想、新文化,便由他作媒与书商谷钧仕之女谷育秀成婚。姥爷钧仕是谷家疃人,当地的开明绅商,他父亲和长兄都从事教育事业,大姥爷钧结还是威海卫新教育倡导者之一,因此母亲和家中几个姐妹都没有缠过足,并且都有机会接受小学教育。不幸姥爷早年辛劳过度,在我母亲才三岁时就撒手西去,由姥姥一人拉扯三个年幼的孩子。二姥爷钧价接手书摊经营并不断扩大规模,成为威海卫最大的书店,维持家庭稳定经济收入。二姥姥没有生育,又早逝,因此二姥爷把我母亲兄妹三人视为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戚秀才的长女戚竹生是我的妗母,1914年嫁到谷家。当时威海卫被英国强行占为租界,舅舅源琛由英国中华圣公会创办的安立甘堂高中毕业,又到烟台益文英文学校学习,毕业后在英属威海卫公署当翻译。
父母于1921年结婚,那年父亲二十岁,母亲十八岁。婚后住谷家疃北山,离姥姥家很近,距离学校也不远。次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国奎,就是我的大哥。又三年有了第二个儿子,取名国政,是我二哥。父亲积极参与向政府请愿,要求无条件收回威海卫。一家人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对付简单生活却也是衣食无忧。对于父母,那应当是一段很甜美的生活。不料,父亲二十八岁那年得了肺结核病,这在当时几乎就是不治之症了,除了服用一些中草药外主要靠卧床静养。四十多天后肺结核奇迹般痊愈,但他的两腿却瘫软且不能伸直,从此再也无法下床行走了。父亲生病后,家里失去经济来源,全家生活都依靠祖父和母亲娘家支持。第二年,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我的姐姐,取名桂枝。三个孩子都住在姥姥家,与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母亲则陪父亲住北山上养病。舅舅、妗母待哥姐亲如己出,和表姐希哲表哥群昭一样念书受教育。
1930年10月威海卫收回,英国人全部离境。靠翻译谋生的舅舅无事可做,被编入法院当了一名书记员,收入比较过去骤减,家庭入不敷出。因工作不顺心,家庭经济压力大,身体日渐不好,终于1934年去世,年仅三十七岁。威海卫从英国手中收回的第二年,日本在东北发动了“九一八”事变,接着大举入侵中华。1938年威海卫再次被日本侵占,这是威海卫自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后又一次被日本践踏。时局动荡,人心惶惶,物价飞涨,二姥爷的书店经营不下去了,压力之下精神错乱,第二年就去世了。母亲娘家已无力再支援我父母一家五口人的生活,迫于生计,父亲托朋友送大哥到大连客栈当学徒,接着又托邻居将二哥带到天津当杂役。瘫痪在床的父亲心痛母亲的辛劳,对母亲说:再生一个吧,好给你们娘俩当个帮手。于是又有了我,那年父亲已经三十九岁,母亲三十七岁。我出生于1940年6月3日,农历四月二十八。母亲说:快到端午节了,就叫她迎艾吧。在威海卫,每年五月初五端午节,天不亮人们就到山坡道边拔艾草,然后与桃枝、柳枝一起挂在门楣上,用来避瘟疫。直到我进北京上了学才用上孙恂这个名字。
1943年祖父去世,祖母做主,给父亲和两个叔叔分了家产。父亲分到两个老祖居院子:北院临街三间瓦房,南院五间草房,一块长条空地可以种点菜。十几亩地:二亩菜地,三亩东河滩沙地,四亩塬上地,以及七亩西海盐碱地。我们从谷家疃搬回孙家滩村,全家住三间临街房。那些年抗日战争,紧接着是解放战争,威海卫与各大城市间通讯隔绝,两个哥哥音讯全无,情况不明。我们的生活只能从地里刨出来。可父亲卧病在床;母亲是城里人不懂农事,只能硬着头皮学着干,从那时起她便患上胃神经痉挛症,疼时呼天喊地满炕打滚;十三岁的姐姐辍学回家扛起农活;我从三四岁起就给姐姐打下手。母亲、姐姐再加上我也顶不过一个全劳力,我们只能将多数的地租给别人种,微薄的地租贴补家用。直到全国解放,音讯复通,才知道两哥哥都在北京也各有了工作,哥哥信上说让全家搬迁北京。可就在这一年春末,父亲感冒咳嗽得厉害,大约是得了肺炎。家里没有条件请医生。一天,父亲以斧子击首自尽了。
群昭表哥对我父亲的死只这么一笔带过,我读时心痛泪涌不能自已。我很想写信问表哥,很想问母亲,问姐姐哥哥,问他们父亲是怎么死的,问有关父亲的更多的事。但我没有问,父亲是我们全家人的集体禁忌话语,问了他们也不会说。我无数次问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那时我已经九岁了,为什么有关父亲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很久以后,我学习了心理学,知道童年痛失父亲这样的重创已被压抑到潜意识区域,直到通过自我催眠,才找回了那些被剪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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