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其实我不太喜欢回家，可是我却发现，我除了回家无处可去。

1

你现在还在写东西吗？小菊问。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个得体的知识白领，替我回答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声音高高低低，像我此刻心情起伏而慌乱。

最近不再写了。

对，主要是生活太忙。工作，孩子，家。

小菊没有再问，她对我的生活毫无兴趣，我看见她百无聊赖地搅拌着手里的咖啡，拿铁表面的拉花随着她的搅拌慢慢融入咖啡液中，再也不复曾经的美丽。每个人都需要分享欲，却很少有人会耐心倾听，我松了一口气，问她。你呢？

这场十多年未曾见面的聚会短促又无趣，最后小菊在炫耀完自己嫁了一个疼她入骨的老公和手里花不完的钱后，借口要去打麻将而离开。我提出送她，她摆了摆手，拿出手里的车钥匙对着我说开车来的。我笑了笑，配合地露出羡慕的神色，她心满意足地离开。

小菊离开，我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连被我戳坏的草莓蛋糕也变得可爱起来，坐姿也发生了变化，身体倒向椅背，端起面前的标准美式喝了一口，没有上海那边的美式纯正，像是廉价的速溶咖啡粉冲兑而成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小镇一如既往地冷清还有残破，多年老店的环境一如当初，水泥地板呈现出不同色调。这家咖啡馆，卖咖啡，奶茶还有小蛋糕，是新开的，区别于其他店，多了一面墙的落地窗。地板也是新砌的木质地板，高脚凳和小圆桌提醒着客人此地不可久待，喝完就赶紧走吧。

我没有走，手撑在圆桌上托着脑袋，看着不二发过来的消息：和同学聚会好玩吗？

嗯，挺好的，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变化，总得来说，都变好了。

那就好，要约一起吃饭吗？你之前不是心心念念回家后要去吃那边的串串香。

不知道，再说吧。

我不欲多说，单方面结束了话题。和不二的生活差异让我很多时候不愿意去接受他对我的好。就比如此刻，我只想安静地看看过去，而他却兴致勃勃安排着我的衣食住行。

我不喜欢安排，甚至，我讨厌安排。

2

高中的文理分班，是父亲给我安排的理科，他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句话其实不是他说的，只是高一下学期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反复强调，他记住了，反复对着我说。他没有看见我文科名列前茅的分数，只关注理科成绩，生物怎么就考这一点？还有物理，老师说以你的水平明明可以再多十分，化学也是。他不在意我的想法和感受，自以为是地把自己认为的好一口气全部堆给我，我感觉自己被爱裹挟。

我背着父亲，写下了对文科的热爱和痴迷，那篇散文后来被学校校园报收录，所幸父亲从来不看这些，而我小心翼翼将它裁剪下来，贴进我的带锁笔记本中。

之后的高中生活，我只有痛苦。我听不懂生物老师说的话，我感觉她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拼接在一起就成为了我的生活盲区。那个时候的我对写作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专研，情绪大于写作本身。如果是现在的我，大概会对当时的生物有不同的理解，从那些盲区中找寻我能够发散的思维，拼凑出不伦不类的灵感。

不出所料，我所考的大学很普通，普通到可上可不上。我不知道如果我选文科会不会考得更好，但是没有如果，所以我只能看着自己的高考分数，任由父亲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接下来他安排了我的大学，我需要在大学空闲时间勤工俭学，除了努力学习之外其余时候我都必须出去找兼职，因为他只给我了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父亲说，人首先要学会如何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而他只能负担我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他指着自己发白的发说，我已经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工作赚钱了。对于初中毕业的父亲来说，他确实比我更早地步入社会，这点我无力反驳。

大学毕业，父亲安排了我的工作，他带着我去了杭州，那是他多年以来工作的地方，一个很偏远的工厂，他说我有文凭可以在那个厂里做个文职，工作轻松，不会像他一般两班倒。我在那个工厂待了10天，10天之后我跑了，独自一人去了上海。

那是我第一次反抗父亲的安排。我自己的人生，我要自己出去闯荡。

刚开始的时候工作不好找，特别是这样的大城市，租房也贵，我找了很久才在一个距离市中心很远的地方找到一个便宜的合租房。

合租房意味着要和不认识的人住在一个房子里，哪怕那个房子被分隔成好多间独立的私人空间，但是厨房和厕所是公用，我不擅言辞，只能等所有人都用完了才偷偷摸摸去。这导致了我总要睡得很晚，然后工作又要起很早。咖啡和浓茶便是那个时候上的瘾。

3

我也曾自由过一段时间。

在我生活稳定之后，我也曾自由过。我经常临时起意要去什么地方玩，我从来不做安排，我认为旅途中我所遇见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好像我突然决定要去某某地方玩，我打开软件可以买到车票我就去，如果车票售完了，那就说明我不该去。

我随遇而安，我心满意足。

可是不二不会，他总是会提前安排。提前购买车票，提前定好酒店，提前计划要逛的景点。一开始的时候我很享受，因为我不用动脑子，只需要跟着走就行。可是偶尔我临时起意被否决的时候，又在不二条理清晰的拒绝理由下妥协，我突然觉得日子好像失去了乐趣。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茫然席卷着我的神经。

我给不二说，我要回家，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就明天。一天都不能等。只有回家，不二才会放心，我独自去其他任何地方他都不放心，都要事无巨细地安排着我。

我说过，我讨厌安排。这让我失去了自由。

我曾经独自一人去过很多地方，去北京天安门看升旗仪式，去天津坐摩天轮，去大连看海，去丹东看鸭绿江。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感悟活着的不易，去黄果树瀑布体验大自然的神奇。

那个时候穷游，没什么钱，硬座二三十个小时，却丝毫不觉得疲惫。火车上会认识很多陌生人，大家在车上打牌，吹牛，聊天，喝酒。陌生的城市也会看见很多不一样的风景，哪怕我偶尔会看着成群结队旅游的人，觉得自己一人有些孤独，更多的是自由。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那个时候我没有爱情，我只有自由。

4

母亲看着我到家第一时间是欢喜，下一瞬间是担忧，问我是不是跟不二吵架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生活都是这样，要互相理解和迁就，受了委屈也不要动不动就回娘家，不然会觉得你不懂事。

我打断她的话说，妈，没吵架，就是突然想你们了，回来看看。不二也知道的，一会儿他就会打电话过来。

母亲欣慰地笑笑，如释负重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然后大声嚷嚷：老头子，你闺女回来了。

我看见父亲从卧室里跑出来，乐呵呵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紧接着我就被安排在沙发上看电视吃零食，母亲在厨房给我做好吃的，父亲拖着拖车去超市给我买零食饮料还有我爱吃的菜。

我给不二发信息：我到家了。

好。要不要带着爸爸妈妈出去吃饭？买点他们爱吃的，吃点你爱吃的，要不要打麻将，不要打太久，坐久了对身子不好。

他又开始安排，我觉得无趣，一开始他这样的安排我觉得幸福，大概那个时候感知到的是被爱，现在我知道他的关心，却觉得这些事情我自己都能做好，用不着他叮嘱。虽然显得我不识好歹，但我就是感觉到被他的爱束缚着，挣脱不开。

过了很久，我才回复他：嗯。

小镇的夜生活就是在茶馆里打麻将。母亲在输了很多钱后被我们禁止了她外出打麻将，又担心她无聊，在家里买了电动麻将机，这样可以家里人自己打着玩。我陪母亲父亲打麻将，三个人，打得也很开心，我输钱给他俩，父亲赢了零花钱，母亲也赢了快乐。我默默陪着他们，抬头间看见母亲脸上被笑容堆积出来的皱纹，我老了大概也这样吧。突然有些恐慌。

5

和小菊联系上完全是因为父母，母亲早起出门买菜的时候碰见了她母亲，于是闲聊，才得知她这几日也在老家。两人谈论起我和小菊的小时候，突然有了许多共同话题，于是要了联系方式。

小菊发来好友申请，我通过了。

听说你回来了。

嗯，是，昨天到的。

好多年没有见了呢，出来聚聚？

好。

小菊是我发小，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小时候比我高很多，我小时候很矮，很多人都不愿意跟我玩，小朋友们都叫我矮冬瓜。小菊也叫。可是她父母和我父母关系很好，所以她没办法像其他人那样孤立我，耐着性子带着我。我知道，可是我没有朋友，我只能假装不知道。

没有朋友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儿。小时候是，现在也是。我小时候就没什么朋友，现在也没有。所以很多事情我都闷在心里，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

初中的时候我的个子一下子蹿了上去，那个时候我就比小菊高了，然后她更不喜欢我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优越感了。

听说你在上海，混得怎样啊？

嗯，一般。大体过得下去。

唉，你们大城市生活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好还是不好不直接说，非要拐弯抹角。

我只能笑笑，不解释，不附和。这么多年我学会了情绪稳定地面对很多人。不再像曾经那个她一说我不好，就自卑到晚上蒙在被窝里哭。

我其实并不喜欢见她，也觉得没有见面的必要。小时候她带给我的阴影太大了，让我总是找不到原谅她的理由。

记忆里很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关于唱歌的。那个时候流行杰伦的七里香，几乎每个影像店都放着这首歌。那天我们一起回家，我跟着轻唱了几句，小菊说，你别唱了，跑调了你不知道吗，还唱那么难听。我直面了她对我的否定，委屈在那个瞬间涌上心头，我闭上嘴，听她和其他同学吐槽我的声音。

那以后，我再也不曾开口唱过歌。直到我遇见不二，不二说我的声音很好听，唱歌也一定好听，我说我唱歌跑调，他说没关系，他也跑调。

想到不二，我又有点开心。

结束和小菊的会面，我打电话给母亲：妈，今晚出来吃火锅吧，就打铁街那家火锅店，我看人挺多的。母亲说好，让我在街上等他们。

我走出咖啡店，阳光有些刺眼，我拿出手机迎着光自拍了一张发给不二，照片中我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