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见光。不见天日的见,浮光掠影的光。
幼时,我们常在一同玩耍。感情甚是要好。
见光个子不高,身形瘦长,活像条鲤鱼精。他是个撑杆好手。那时候去池塘摸鱼,孩子们都要经过村口那一条大横沟,那是过邻村的必经之地。横沟宽且长,大概有一米深度。危险,恐惧,亦或是挨打,他都是不怕的。每回要过这条河流对岸,他就会拿个粗杆子在地上一转,滑溜个圈儿,人嗦爬到杆上,不知用了什么巧劲,他准能蹦哒到河对面去。
我身体不好,每回只有羡慕的份。看着小伙伴们跟着他溜达到河对岸。爬小山,抓大鱼,再到傍晚时分,收货满满回到家里去。我那时候小,跟在他后边,我问:
“见光,改天你能教我爬杆子吗?”
他满脸得意:“没问题。”想了想,他有些局促不安:“还是……算了吧。我…”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赶紧接着他的话讲:“我不告诉大人。你不说,大家不会知道。”
见光看我满心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答应了。
那天晚上的月光格外地明亮,因为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可以去学爬杆,就可以过大横沟,去爬小山,抓大鱼。
第二天一大早,栅栏里的公鸡唤醒了我。我两眼微睁,单手胡乱摸索,忽而抓到床边的白衫,便仰直了身子坐在床中间,呆头晃脑套在身上。随后,我蹑手蹑脚打开院子后门的柴板扣,偷偷跑了出去。
见光早在田阳都等我了。
我看见他朝我招了招手。我知道,他没有耍约。
我加快脚步来到他身旁:“早啊,见光。”
他撇撇嘴:“嗯,咱们开始吧。”
我激动地接过他递过来的杆子,左瞧瞧右看看,也没查出个端倪。见光提点我:“我给你示范一遍,你看好。”
“哇,你好劲。”我边鼓掌边欢喜地惊呼起来。
“会了没有?”他面无表情,好像等待他的,将会是好几个撑杆的示范动作。
“我试试。”我再次接过杆子, 不经意间,地面上的些许泥渍随着杆子的转动,甩在了我那干净的白衫上。
见光摁住了杆柄:“你注意些。”他指了指我衣服上的黄点,说道。
我顺着他的指示做了两遍,初有成效。见光眯着眼,手靠背,站在一丈之外的地方看我舞杆,时不时还给我鼓劲。兴许他觉得这师傅教了个还算有天赋的徒弟,倒颇有些得意。
我耍得有些累,唤了声:“见光兄。”
他挑眉一动,晃着脑袋蹦哒到我身边:“会了?”
“会了。”我有些心虚,但为了证明我是真的会,我还当着见光的面,比划了几下。
“那走吧。”见光大踏步朝着大横沟去了。
我紧赶慢赶追到目的地,日光下,大横沟的水流似乎更快了。
我有些怯,不仅是因为我不识水性 ,更因为我这身子骨不能受寒。
见光喊了一句:“过河不?”
我给自己壮胆:“过。”说完,我拍了拍胸脯,昂着头走到河边。
“你过不过?”见光看我杵在岸边不动,再问了一句。
这时候的我 ,其实已经开始害怕了。
“你懂水不?”我懦懦地问。
“咋不懂?拍几下就浮上来了。像鸭子一样。”见光催促我:“你不过,我可要过了。”
我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看我的!”
话音刚落,我撑着杆子驻地,活像个翻版的见光,滑落落地翻到了对岸。我心里正得意,想着:过了,过了……事实却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用的力道卡在了杆子最脆弱的部位,它就这么折了……
我先是完美地躺在了水面,紧接着仿佛有一股力量压着我整个身子往河底里浸。没过多久,我的嘴巴里咕噜咕噜冒出好几个泡泡。后来,就没有了后来。
那天中午,我是被水呛醒的。
族中长辈看见我抬起的眼皮子,终于叹了口气:“万幸。”
我捏着湿透的白衫从地上坐起来,等待着他们的审讯。
“怎么不说话?”
我微微抬眼,不敢出言。只喵到一根断裂成两半的杆子,一个跪着的男孩,一众端着身子的大人。
见光低着头。尽管如此,我还是观察到了他右边的脸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红印。
我想要起身,大娘拉着我的手站稳。我小声地问她:“大娘,能让见光起来吗?”
大娘脸色一变:“不说这个,咱们回去。”
我被拎着走出了熙攘的人群。经过见光身边时,他没有看我。我心想:他一定是讨厌我了。
之后我在屋里养了好几天,大人们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偷跑出去,又为什么偏偏去了河边。那些个日子里,大娘也只同我讲些趣事,并没有提到见光。
我担心他,终于又在一个月光极好的晚上,偷溜出了院子。
“见光,见光。”我朝空旷的田阳都喊了好几声。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失落,难过一下子绕紧了我。 在我即将转身回去那一刹那,见光“嗖”的一声从高高的草垛里冒了出来。
“你还好吗?”我压着声音问他。
见光脸上的红印已然褪去,他挪动了一下站立的草地:“嗯。你怎么样?”
“躺了几天,没事了。”我看他神情有些呆滞:“我……我跑出来,是想和你道歉的。对不起。”
“没啥。别放心上。”
我松了口气,心里翻起了一层涟漪:“那,我还能去爬小山,抓大鱼吗?”
他迟疑了一会,我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只听得一句:“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再去。”
“要多久啊?”我捏了捏那白衫皱起的衣角。
“等你去了省里,找了穿白衣服的人,病就好了。那时候,我们再去!”
“你能和我一块不?”我放下手上的动作,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我去不了。”
“为什么?”
“大娘说,我不能去省里。”
“我能去,你为什么不能?”
见光恍惚了一会,只囔囔道:“大娘不会同意的。”
我只好作罢,与见光聊了几句有的没的。之后,在月光下,我与影子作伴回了院门。
刚坐会床上,就听到大娘的脚步声。我唤她进屋。
大娘单手开了门,手遮着油灯到我床边:
“姑娘,这么晚了,还没数羊呢?”
我那会精气神在,直接问大娘:“大娘,见光兄能陪我去省里吗?”
大娘脸色又变了:“好端端提他干什么!”她替我铺好床被:“姑娘先睡,有什么事明天说。”
我不肯,硬是逼大娘开了口。她老人家怮不过我,只说:
“见光随他娘姓。不是咱们族里人。”
我鼓着脸腮:“这有什么?”
大娘轻捏我脸皮:“她娘姓郁,郁家与咱们和不了。”
“就这个?”我还是不甘心。
“她娘就是个贱胚子。未婚先孕,做三,上谁家的床不好,偏搞到朱家人。朱家什么门面,就她还想捞个太太做,痴人说梦!”
我听得一头雾水,大娘说得狠了,还拍打了下我的手臂:“喲,姑娘,你瞧我都说了啥。我老了,你别听我的就是。”
她瞧着我没说什么话,特地叮嘱我:“反正这小子跟了她娘,好不到哪去。姑娘以后少跟这混小子耍。”
我直嚷着困,要数羊。大娘灭了油灯便离开了。我却一夜没睡:见光心地好,每次抓了鱼,烤熟后都会分我一两串。在我心里,他并不是大娘说得那样,他是个好玩伴。
离开村子那天,我和见光道别:“等我的病好了,你给我表演撑杆子吧。”
见光点头:“没问题。我保证,不把土蹭你白衫上。”
那天我笑得很开心。上了小汽车后,我还趴在后窗与他做了好几个手势。汽车缓缓开动,他就一路小跑跟着,直至车速越来越快,他的人影越来越小。后来,我的眼睛就模糊起来,看不清他的模样了。
小汽车行驶了好长好长的路,直至我跳下车门,第一眼就看到一身黑的父亲,正从红色礼堂里出来接我。
他抱了抱我,再向身旁的同事介绍:“唉,朱老弟,这是我女儿。”
父亲让我称呼这位相貌堂堂,同样一身黑的中年男子为:“朱伯伯。”
我照喊无误,只见这位朱伯伯伸手就要抱我,我不肯。父亲有些尴尬,只赔笑:“孩子怕生,见谅。见谅。”
没聊几句,父亲就带我回了省城的家。一进门,我就对父亲说道:“爹爹,刚刚那位朱伯伯,是见光兄的爹爹吗?”
父亲疑惑:“见光?”
“他娘姓郁。”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只提取到这个信息。
父亲沉默了一会,只摸了摸我的头:“孩子,这是不能见光的事。以后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朱伯伯,是红色礼堂的人。”
“所以呢?”那个时候,我有十万个为什么。父亲并没有为我一一解答,只提了最后一句:
“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村。
见光应该长得很高了吧?他说要给我表演撑杆,可我却失约了。
听来省城看我的大娘说,见光还在村里,还爬山,还抓鱼。
但有一点,
他不能见光。
他娘姓郁,
朱伯伯,是红色礼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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