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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 玄机恨

念奴娇 玄机恨

作者: 风染一瓣 | 来源:发表于2017-05-25 23:23 被阅读120次

    1

    沈易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个女人,此前他陪着子安去过咸宜观几次。她总一身霜色素服,面上却竭尽修饰,两颊上的也是京城最好的胭脂“念奴娇”,面容清冷,却偏偏天生有一个笑涡,青丝如軟缎,常不自觉地随风飘飞起来,让人隐隐觉得她好似九天上的仙子,随时都会腾空而去。

    子安每次都要喝醉,她向来自己去服侍他在厢房睡去,然后施施然离去。绿翘倒是伶俐,晨起过来端茶摆饭,无一不周,这主仆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无论子安怎样闹腾,她也总低头敛眉,垂首默然。

    “蕙兰,你究竟何时才肯原谅某?”

    子安这句话已经问过许多遍,只是这偌大的咸宜观从没有回声,但门前的鞍马一日都没有少过,那些男人三五成群地来,她陪笑唱和,长袖当舞。他问过子安,难道就任由她如此,子安的脸色晦暗莫名,他皱着眉头,一杯又一杯喝得更多。

    今天,她妆色俱无,裙裾上多褶痕尘土,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眼睛,幽深如湖水一般,不见半点涟漪,在大堂上招供后便不发一言。沈易心底早就是翻江倒海,子安与他交情匪浅,他已派人传书到扬州,等候回音。

    沈易更无法接受的是,他才外出不足一月,归来就见到平日里活泼的绿翘躺在了尘土里。咸宜观是安之痛苦的地方,却是他沈易快乐的源泉,绿翘,自是粉面桃花,眉心的小痣,更是俏生生地长到他心里,她喜欢吃西市的胡饼,每次他过来总会替她捎带,此次他回京,原本就有了娶她的想法,可惜怎知一别就是永生。

    “犯妇鱼玄机,本应向三清长生之道,却不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寡廉鲜耻,厚诬贞正,杀婢女绿翘,实为性情暴虐之徒,故罪加一等,待秋后问斩。”

    大堂之上,温府尹言辞激烈,显然他对这个艳名远扬的女道士早已厌恶已久。论律法,主人不经官府而擅杀无罪的奴婢只徒一年,她竟会被施如此重刑,实在可疑。

    沈易在塌上翻来覆去,他不能忘记当温府尹宣判结果出来之时,她的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仿佛早就预见了这个结果一样!她的眼里有太多的情绪,全都隐在了浓密的睫毛之下。沈易的心沉下去,这件事裹着浓厚的黑雾,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却也什么都看不清。

    绿翘啊绿翘,你究竟因何而死?

    他必须要见她一面,哪怕狱卒索要重金也在所不惜。

    她的名号长安城无人不晓,鱼玄机,容色倾城又才识过人,她让咸宜观面目全非,全城的男人无一不趋之若鹜,渴望成为其入幕之宾。

    除了她的前任夫君李子安,沈易的表兄。

    “绿翘不会是你杀的,你平日里与她亲厚非常,名为主仆,实为姊妹,你怎会杀她?”

    “沈郎君可听过一句话,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她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氤氲一片。

    沈易的心猛地一坠,他忍不住喊道:“究竟是何人杀了她,汝一定知道是不是,为何在堂上不说出来?”

    “沈郎君,妾替绿翘问你一句,倘若她不死,你可还愿意娶她么?“她并没有回答他,却用那幽深的双眸凝视着他。

    “那是自然,绿翘是某所珍爱的女子,无论如何,某不会抛弃她!”沈易的声音铿锵有力,他本是铁血男儿,向来重诺。

    “郎君对绿翘用情至深,若她知晓,也可瞑目了!”女子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从怀里拿出一柄玉钗,递给沈易。

    “这是她的心爱之物,你拿去留作纪念罢?”

    沈易手心握着这绿莹之物,手心发颤,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玲珑俏丽的女孩,她的嘴角从来都是噙着笑,像三月的春风,轻轻柔柔,他常常沉醉其中。

    “帮我带一句话给李子安,今生缘尽,但碧落黄泉,我且等着!”说完这句话,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沈易看着眼前这个如烟雾般迷离的女人,她的脸颊上正流淌着晶莹的泪水,他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他知道这是一个倔强的女人,只要她不愿意说,便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只是攥紧手心的玉钗,默默走了出来。

    出了京兆府,他才发现已经是三更了,圆月明晃晃地挂着空中,今天是十五,他胸口闷闷地,月圆之日便是归来之时,他早前跟绿翘说过这句话,他没有食言,可是伊人已逝。纵有花好月圆之景,却也是阴阳永隔之痛。他焉能不恨!

    回到家中,沈易并未去睡,他拿着玉钗摩挲着,圆润光滑的触感像极她的脸蛋,不过少了温热,然而再抚过几遍后,沈易渐渐觉得玉钗有了点变化,在某一处有不平,他举起玉钗凑近灯火去看,果然上面有一丝裂痕,他心下大惑,忙认真研究起来,终于找到机关,玉钗分付两半,内藏白绢.....

    沈易一夜未眠,第二天刚亮,他便骑马直奔一处住所,直至叩响门后,他听到往日那娇憨甜美的女声后,心下顿时狂喜莫名。

    绿翘,你果然没有死!

    沈易抚着怀中女人的青丝,心内五味杂陈,绿翘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啊!

    “郎君,你可要就救一救娘子,她是为了救我,才被抓走的啊?”绿翘的眼泪从见到他就未停下,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让她的眼睛早已红肿不堪,人也消瘦许多。

    沈易瞧她泪水涟涟的样子,心下十分不忍,却无法应承她的话,此事牵扯太大,绿翘能够保全性命,已经是不幸中之万幸,他重获佳人,心神初定,已无其他心思。

    2

    京兆府内狱中,一个女子的身影慢慢显露出来,她跪坐在坚硬的石面上,拿着黑炭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写完后,她忽而掩面,嘴里喃喃说道:“恩师,昔日教训,幼微从不敢忘,今难免一死,唯恐辱没师名!”

    她早就觉得人生无味极了,如果不是绿翘这些年在观里陪伴着她,恐怕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吧!所以,绿翘得活着!她那红润的脸蛋像桃子一样,充满勃勃的生机。不像她,在脸上涂上最好的“念奴娇”又如何?依然盖不住的惨白,因为她的心里面早就只有冷雪,没有艳阳。

    李安之口口声声说一定娶她,却一再食言,她妥协去做他的妾侍,可即便她小心翼翼不敢僭越一步又如何,跋扈的裴氏仍然无所顾忌地鞭打她,直至粘稠的鲜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

    从那一刻起,绵软顺从的鱼幼微就已经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放诞不羁的鱼玄机。

    她浑身浸润在清冷的月光中,月亮总是会圆的,就算有时候会有点意外,可到底辜负的时候少,远比不过人心的凉薄。

    她不是没有想过去原谅安之,可是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从自己身体流逝的那滩鲜血,一种彻骨的疼痛就会在她心口漫开。她并不恨安之,可是也再也无法爱他了,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起来那些过往的甜蜜,却无法在再见时相亲如故。

    咸宜观的酒是她亲手酿造的,他喜欢喝,可以多来几次,她可以像以前那样服侍他,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带来陈韪。聪慧如她,怎会看不出他在陈韪面前的异样,一个乐师而已,怎会让他这位补阙唯唯诺诺,礼遇有加。

    事太反常必有妖!

    果然,当他支支吾吾开口,要她与绿翘一同服侍陈韪的时候,她终于知道,这时间哪有什么乐师陈韪,不过是帝王的一次任性微服私访而已。

    那一刻,她体会了万箭穿心的滋味,这些年来,她究竟爱上了什么人,老师当初就告诫过她,此非良人,不可轻易托付终身。她替他辩解,说他满腔才华,不能埋没,娶裴氏逼不得已,现在呢,一边请求她的原谅,一边又可以将她任意出卖。

    这是何等卑劣的小人,她怒极反笑。

    “咸宜观的规矩在这里,诗文候教,对上我的文,才能上我的榻,你们的文章都不合格,请立即离开!”

    她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就走了,她走得极快,一刻也不想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多待。这是她鱼玄机这辈子做的最任性的事,也是极蠢的一件事。

    可是如果让她再选一次,她也真的无法做出更好的反应。

    她和沈易说的话是真的,绿翘的确是受她连累,如果不是她遇上李安之这样的小人,那天的行为又惹怒了龙椅上的圣人,整个咸宜观又怎么会岌岌可危。

    那日,她游园归来,就见到观内狼藉一片,绿翘衣衫不整地躲在厢房一觉瑟瑟发抖,她惊怒交加,这世间没有几个人会来咸宜观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谁。

    “娘子,为何李郎君带来的乐师如此粗鲁不堪?”

    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她哭自己的有眼无珠,也哭自己的渺小卑微,帮绿翘上好药后,她告知了绿翘真相。

    “咸宜观是呆不下去了,圣人既是看上了你,你便难以逃脱,除非....."

    她说完自己的想法后,绿翘抱着她哭泣,说什么也不同意,真是个心思纯良的丫头,和数年前的鱼幼微一样。

    “你不明白,这样尚可保住你,倘若不这样做,我们两个都是刀俎上的鱼肉,我且问你,你当真愿意去服侍圣人吗,沈郎君对你的情意匪浅,你难道要辜负吗?”

    “娘子,我舍不得你受苦,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绿翘,我这一生已经错得太多了,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沈郎君是个重情义的,他与李安之不一样!”她的声音飘渺苍凉得如天边的月光,绿翘的眼泪喷涌而出,她真的很爱沈郎君,成为他的娘子也是一直她心心念念的事情。

    3

    “真的没有办法吗?"绿翘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此事恐已无力回天!”沈易极不愿意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展露他无能为力的一面,此事已经远远超过他能左右的范围。

    “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只要我去趟京兆尹,娘子便可洗清一切罪名!”

    “这怎么可以,你现在已经不是咸宜观的侍女绿翘,而是某的娘子,如何再能露面!“沈易急了,比起鱼玄机的生死,他更在意的是绿翘,倘若因为要救鱼玄机而失去绿翘的话,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绿翘没有再言语,刚开始娘子说出那个计策的时候,她并未坚持拒绝,是因为在她的想法中,即便是娘子真的打死了她,按照律法娘子也不会有多大的苦头。可是当沈易告诉她娘子的判决后,她便再也无法平静,她要沈易带他去京兆尹,可惜沈易怎么也不肯,甚至怕她私自跑出去,将她关在后院,派下人看管她。

    沈易心下也是无奈至极,今日已经收到扬州安之的回信。沈易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会是他一直敬重的兄长说出的话。安之在回信中没有提到鱼玄机的只言片语,却言辞恳切地要他尽快与咸宜观所有人断绝往来,这里面的所有人当然包含绿翘,他在信上说,咸宜观乃不洁之地,若还珍重前程,尽早脱身,否则将有杀身之祸。

    温府尹的话也像老钟一样在他的耳畔震动着:“此案已经盖棺定论,沈参军无需多言。圣意如此,况且那鱼玄机本就是荒淫无耻之人,死不足惜!”求见温府尹,也是在作最后一搏,可惜无论如何,那判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终究无计可施。而绿翘在听完他的话后,眼泪滚烫地像沸水一样,将他的皮肤和心口都灼得生疼。他实在烦躁极了,终于在转身欲走时说了一句话:

    “不许再想咸宜观的事情,你从此以后只能是某的娘子!”

    绿翘望着男人匆匆而去的背影,一瞬间愣住了,在娘子身边多日,她已见过世间很多男子的真实面目,他们有的卑劣无耻,有的道貌岸然,一度让她觉得男子实在是再龌龊不堪的生物。她原本想着这辈子都在咸宜观里陪着娘子,不再嫁人,直到她遇见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不是为了娘子而来,所以他从来静默地站在一旁,仿佛一根木头,她跟娘子说他像个傻瓜,娘子却说这已算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她不信,便总是戏弄他,却没想到他真的一点也不生气,给他的茶水里多放了胡椒,他竟然也照饮不误,几次下来,她收回了纤细的小爪子,却奉上了自己的整颗心。

    她从来没有觉得咸宜观是个多么糟糕的地方,做娘子的侍女是多么不堪,反倒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娘子让她能够吃饱喝足,不用跪在冰冷的地上乞讨,还教她读书识字,梳妆打扮。在她心中,娘子是世间最好的女子,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也是一直这样践行着,她从未违背过娘子的意思。

    绿翘的心从未有过这样痛楚过,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她心中的娘子聪慧无双,她眼里的郎君更是无所不能,可为何,会是这样的局面?她的双手攥紧成拳,连指甲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不,她决不能看着娘子就这样死去,绿翘抬起头,她的眼里闪现出一簇火苗,不大,却异常明亮。

    4

    长安城外三十里,一个人,一壶酒,一座坟。

    沈易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哪里了,又要往哪里去,因为他从未让自己醒着,这酒真是个好东西,喝得多了,就可以再见到绿翘,做一个美梦。

    白泥小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个女子,鱼玄机,确切地应该称为虞有贤,是的,她并未被处死,她还活着、

    没人知道,那个叫绿翘的傻丫头,竟然只身一人跑进京兆尹,陈述一切,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禀明实情,娘子便可获救,她还没仔细地想明白,这只是“陈韪”逼迫她们就范的手段,她终究被玷污了。她无法面对这一切,带着遍身的伤痕,她自绝了。

    狩猎者已经得到了猎物,自然要网开一面,鱼玄机被无罪释放。

    “你来做什么,若不是因为你,绿翘怎么会死!”沈易在半醉半醒之间仍然认出了出现在眼前的女人,他不受控制地喊道。

    “这世间唯有懦夫才会自欺欺人,不肯面对真相!”她的声音冷刻如冰。

    沈易的眼里布满血丝,终于忍不住地仰天长啸,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他终是无能无力,不能怨恨,更不能报仇,否则便是大逆不道。

    “翘儿,放心,我定不会让你枉死!”她一边轻柔的说着,一边抚着那青色碑石。

    一身素服的女子在残阳中的样子,那样恍惚又那样清晰。

    两月后,同昌公主香消玉殒,天子震怒,血流成河,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京兆尹自然也不例外,温府尹的脸色一日难看过一日,沈易望着他叹惜忧虑的样子,心里有了一丝奇特的快感。他想起那个女人的话:“死并不可怕,眼睁睁失去心中挚爱,这才是诛心之痛!”

    她也许是疯了!公主府里没有人知道,她清冷如谪仙的面孔下有着怎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她利用自己的才华,获得同昌公主的好感,能够自由出入公主府。

    那日,公主在午睡的时候,走近她的床榻悄声说道:"南齐潘淑妃要来取她的九鸾钗了。"九鸾钗是同昌公主经常佩带的饰物,这枚玉钗上雕着九只鸾凤,每凤一色,各不相同,钗边还刻着"玉儿"两个字,潘淑妃小名玉儿,钗是她的旧物,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暗示。

    接下来就是将那致幻药放入公主的日常之物里,向来心神不好的公主从此夜夜惊心,最终惊惧而死。

    帝王闻讯沉痛不已,他下令杀死所有服侍公主之人,府内奴仆哭声震天。虞有贤再次被带进京兆尹,她虽然不是公主府上之人,却也无法逃脱天子之怒,沈易看着她的脸,除了依然苍白消瘦之外,眼睛更是深邃不见底。

    “此仇得报,郎君保重!“她对他说道,那声音裹挟着风,既轻忽又飘渺。

    沈易心底震极,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站在哪里,看着她的衣袍被风灌入,在空中张扬开来,愈发显现她瘦骨伶仃的身姿,她是一个弱女子,却从来没有当自己是一个弱女子,沈易忽然间觉得自己很可悲。

    其实她们才是彼此最在乎的,他是多余的!

    一个飒飒秋风的午后,一素服女子,被押往刑场,等待她的是斩首之刑,她的脸色苍白,眼底却似枯井一般,嘴角露出浅淡的笑容……

    翘儿,我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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