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春风

      小学时，班里有个男生。他长得真的不太讨人喜欢——脸型宽大，眼睛细小，嘴唇宽厚，又低又趴的狮子鼻像是被人打过一拳，脸上的胎记像是造物主厌烦时随便摁下的指印，甚至还留着齐耳的长发。难听点说，可以称得上是“丑”。

      他学习成绩一般，书写如狂草，说话时吐字不清，卷子上总是有着因为出汗而留下的黑黑的手指印。不要说和同学聊天，就连老师上课时也不愿让他回答问题。班里的人都很嫌弃他，男生们在体育课打篮球时也故意疏远他，每次都把最出力不讨好的捡球工作分给他。但他却毫无怨言，即使是捡球，也尽心尽力、乐此不疲。能和同学在一起玩，仿佛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我和闺蜜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也忘了是从哪天开始，发现竟和他顺路。我们都避着他走，有时尾随在他身后远远地观察他：灰黑的旧书包上，粗糙的装饰图案早已模糊不清，手里老旧的卷袋中胡乱放着许多试卷和书，在他手里像秋千一样被荡来荡去。他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自言自语地说一些奇怪的话。闺蜜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孩，曾口无遮拦地说他邋遢而另类，是个怪胎。我却轻轻呵止，静静观察他。

      也许是第六感，我总觉得他很不一般。

      我的英语成绩很好，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他的英语却差强人意，考试时及格万岁。英语老师便安排我为他每天辅导英语。他大大咧咧地冲我露出一个微笑，全班同学都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心如刀绞。

      第一次辅导，我讲得很随意，他却很开心，听得很认真。我还为此暗自窃喜，没想到我还有辅导别人的能力呢。

      哪知第二天，他把我叫到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我。“谢谢你昨天帮我辅导，”他笨拙地说着感谢的话，“听说你爱吃巧克力，我昨天特意去买的，送给你！”短粗的手指轻捏着包装，我本想拒绝，但看他恳切的眼神，我心软地接过。

      本想揣进口袋，应付过后就去丢掉，但接过巧克力的一刹那，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平整光滑的精美包装洁净干爽，利利索索，里面的巧克力块也没有破碎的迹象，被保存地很好。若不是亲耳所听，我都不相信这是他买回来的。小心地撕开包装，棕色的巧克力泛着温润的光泽，甜蜜的味道在我鼻尖萦绕。我轻轻咬下一块，眼眶突然濡湿。苦涩的味道在味蕾蔓延开来，我低头说了一声谢谢，跑开了。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理解到了，被众人嫌弃，卑微却又小心翼翼地渴望融入集体的感觉，是何等的令人心酸。

      外貌是老天爷给予他的，他有什么错？

      之后的辅导，我一次比一次用心，真诚地为他尽心付出。他送我表示感谢的小礼物，我却无颜收下过一次。

      他的英语成绩在跌跌撞撞地上升，并且我感觉到，他在努力练习普通话。周围的人在慢慢地接受他，他也一天天开朗起来，和老师也渐渐熟络起来。

      有一天补习，也许是处于无意，我随口问了一句：“你看，班上的男生都留短发，你为什么不去把头发剪短呀？”话音未落，我竟隐约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忧伤。我猛然住口，小心翼翼地说着道歉的话，他却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走开了。我咬咬牙，自责不已，刚想道歉，他便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不用。”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关心，我在班主任那里得知了真相。“他的右耳严重变形导致失聪，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他才不得不留了长发，遮住已经畸形的右耳。他现在只有不太灵敏的左耳可以听见声音，听力多少存在点儿障碍。他的家人让我保密，我希望你也不要向其他人提起。”我愣了一愣，心蓦的一下酸了，之前补习的回忆碎片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过——好像真的是这样，每次补习，他都提出要我坐在他的左边；如果我的说话声音小了，他都会吃力地把耳朵凑过来，让我大声点…我突然有些心疼他，他自身的情况这么特殊，面对同龄人之间的冷嘲热讽他却要忍气吞声，在别人的有色眼镜下卑微地活着，却没有一个倾诉的对象…我有些歉疚地哭了，老师拍拍我的肩：“你就算是班上对他很好的同学了。不要有心理负担，以后的补习过程中，你也不要向他提起这事。”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他的自尊心强烈得很，绝不允许自己接受别人怜悯的眼光，任何一点帮助都会被认为是施舍。我会更加关心他的，趁他不注意的时候。

      转眼间六年，小学生活光阴似箭，一去不复返。我把毕业同学录递到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书写着，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细致工整而苍劲有力的“有离别就会有相遇”赫然出现在干净的白纸上，我有点不可思议地开口：“这是你写的？”他有些自豪地点点头：“那当然。你说过，字是人的第二张脸。既然我长得不讨喜——那只好下功夫多练练字啦。”

      我感动而心酸地看着他假装无所谓的样子，听着他半开玩笑的幽默话语，心里却难受得如同刀割。我感动至极，抱着同学录久久不能自已。他的话，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去。

      后来，我们毕业了，离开了，去往天南地北，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直到现在，我还忍不住想起他——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还像小学时那般宽容而善良吗？

      年复一年，四季轮回。每当寒冬褪去，三月的春风抚上脸颊，我总会想起他——那个影响了我思想和灵魂的善良男孩，苦涩而温暖的回忆倏然涌上心头。

      你脸上的胎记，是天使的吻痕。

      你的心灵，是三月的春风，温暖而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