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雪了,无声无息,就像没有任何痛苦的疾病一样。极美的景致,却寒冷了整个世界。
他还像往常一样,穿着棉布鞋踩在洁白的雪上,留了一串儿脚印。离家越来越近了,他的眼睛里绽放着光亮,脑袋里到处是女儿嬉笑哭闹的声音。
刚走进家门,就迫不及待来到里屋,两手拄着炕沿,笑眯眯地盯着熟睡的孩子。
“磊子,你来,妈跟你说件事儿。”厨房里捞酸菜的母亲轻声唤道。
徐磊轻轻给孩子掖好被角,转身走向厨房。
“磊子,妈也不确定,最近总觉得孩子眼睛有问题,瞳孔是蓝的,而且这两天发白,之前把气球挂在房顶她还追着看,笑的可开心了,可这几天好像不知道你在逗她了。”
“哪能呢?”磊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一会儿等孩子醒了自己看看,别大意啊。没事更好,有事趁早想办法。”老太太担忧地看着儿子。
“玉莲去哪儿了,和她说没?”
“没呢,你确认下再说吧。玉莲这段一直在给虎子家剥玉米。这天说冷就冷了,可能看着下雪,留下吃饭了吧?”
“那我去接她吧,我们回来了再看看。”
徐磊走了,老人一边切酸菜一边不时向屋里瞧着,眼角竟然溢出几滴泪。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我都五十多了,没做过一点亏心事,这都做的什么孽?挺好的闺女,咋就不能顺顺当当长大呢?”
“他爸啊,你出来帮我烧火吧?一天到晚不动,早晚身子骨都呆疏松了。”老太太走到后屋,推了推炕上打呼噜的老爷子。
“你就瞎操心,孩子有毛病也是他们两口子的事儿,当初就说不是儿子不好养活,非有点残废不可,还都不听劝,要是送人,没准孩子就没事儿了。”老爷子翻了个身,把被子掀到一边,趿拉着鞋下了地。
“你都多大岁数了,咋就没个正事?要不是你一天絮絮叨叨说那些没用的,成天躺在炕上不动弹,玉莲能给别人家干活一天到晚不着家?你说你当爹没当爹的样子,男孩女孩不是自己家的骨肉?你不是也四个闺女?”
“四个闺女我生的?还不是你生的?”老爷子蹲下来,敲了敲玉米根上的土块儿,听到老伴的话,把玉米根重新扔到了柴火堆,站起身又进屋了。
“你自己干吧,嫌累,你愿意的。我是啥也不管,把他们一个个养大成人还不行,还得管下一辈吗?”
“哎……”老太太叹着气,继续忙着。
饭做好了,老太太爬到炕上,坐在摇篮跟前,拿起绳锤和麻,打着绳子。绳锤呼呼的转着,越转越快,发出呼呼的响声。
老太太嘴里还不住地哼唱着:“一米餐来亲亲的妈呀,我去参军妈做衣呀……来来来来,来来来……”
“奶奶……”
“孙孙醒了。”老太太看到孩子醒了,从摇篮里坐了起来。
孙女小静小手不停揉着眼睛,然后看了看打麻绳的奶奶,又揉了揉。老太太放下麻绳和线锤,把孩子抱出来,问;“小静眼睛疼吗?”
“奶奶。”小静指着老人,又揉了揉。
看着她这样揉,老太太眼睛又湿润了。
“小静,来,坐在炕头,暖和。”
小静两只手支着炕,屁股一蹭一蹭的就挪到了炕头,孩子自从把着窗户站起来那一次始终没有迈开腿走一步。
只是用小屁股挪着,很多孩子不老实,看不住就摔到了地上,她挪到炕边就赶紧回转身,从炕边挪到窗户边。
是不是以后就用屁股代替脚走路了呢?谁也不清楚。
“小静,气球。”老太太用手扒拉着房顶挂着的五六个大气球,逗孩子开心。
可是小静就跟没听到一样,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不停在炕上来回挪着。
“小静,你饿不饿?”老太太看孩子不搭理,又找话问了问。
“饿。”这次说话了,稚嫩的声音总是一点波澜也没有。
“等着啊,奶奶给你拿饭饭。”老太太赶紧下了地,生怕孩子多饿了一时半刻。
老人把剥好的鸡蛋去了清,然后把蛋黄和酱拌到橙黄的小米饭里。
“小静,你看奶奶做的啥好吃的?”老太太有意让孩子看碗里。
可是她只是看着自己在的方向,等老人停止走路,站在那里不动的时候,孩子又把头转了过去,继续挪着。
这是确定无疑了,这孩子可不是傻,是根本看不到啊!
谁说我孙女傻?傻怎么还知道饿?怎么从来不掉地上?怎么还有一句没一句的学歌词?
老人放下饭碗实在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小姑娘听到声音,挪到炕边上,摸着老人的身体。
“抱抱小静。”
“小静啊,你啥都知道,说话还早,才十一个多月,就能说不少话了,上天太不公平了……”老人的泪一滴滴地落在小静衣服上,不一会儿衣服已经湿了一片。
“啊啊……奶奶……妈妈……”孩子可能被老人抱的太紧了,或者是老人的啜泣让她害怕了,竟然也大声哭了起来。
外头的雪还在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整个村子万籁俱寂,光秃秃的树影就像一张张网,把村子围了一圈。只有对面的昏暗的灯光,可以证明还有活着的生命,和这间土屋一同呼吸在天地间。
老两口默默地吃着饭,谁也不说一句话,小静拿着线锤在炕上玩,一会儿呵呵呵地笑了,一会儿又蹭到奶奶跟前让奶奶喂。
“参军……做衣……”小静学着奶奶,偶尔从嘴里蹦出几个不完整的歌词。
汪汪汪汪汪……一连串的狗叫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外头的安静。
“大概是磊子两口子回来了。”老太太像是松了口气。
“爸,妈,你们看我拿回来啥了,以后你们老两口,就不用天天抱着破收音机和唱片了。”
两口子进了屋,磊子手里抱着一个蛮大的方纸盒子。老爷子一看便来了兴致,放下筷子下了地,徐磊把盒子打开,漏出一个13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这……这好几百哩……这不是你二嫂家的黑白电视吗?”老爷子两眼冒光。
“这是虎子从县城拿回来的,是虎子舅舅家用过的,人家换新的大的了,把这个送给咱们家了。”
“这得多少钱啊?这么贵,你咋就要了?”
“来,小静,来爸爸这里,看爸爸安电视!”
“爸爸……妈妈……”小静可能被屋子里的气氛感染了,高兴的扬起手笑着。
“来,妈妈抱抱,让爸爸安电视。”玉莲抱着孩子,磊子把写字台收拾出一块地方,鼓捣起来。
几口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个机器,脑袋啧啧称奇。小静一会儿摸摸妈妈的头发,一会儿摸摸妈妈的嘴巴。
“玉莲,把孩子抱炕上来。”老太太说着上了炕。
“咋了妈,有事?”
“你逗逗孩子,拿着东西逗,尽量不要出声音。”
玉莲从兜里掏出一颗小皮球,滚到了炕里。
“小静那里,皮球,快去拿。”婆婆说孩子眼睛和平时不一样,可能有问题了,她当然也没相信。婆婆让试试就试试吧,没事了好让她放心。
可是这一试,徐磊也不接电视了,老爷子抽着他那个大烟袋,也把目光投向炕里。
起初徐静还顺着皮球的方向挪,可皮球停止动了,她也不挪了,伸手去摸哪有皮球的影子?又试着去摸还是没有。而那个皮球距离她十万八千里,她哪里摸得到?
大家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只有孩子小屁股蹭炕席的丝丝响声。
一阵沉默以后,婆媳二人双双落泪,不停的抽噎起来。
他们知道,村子里的王瞎子,就是小时候看不到东西了,到医院就说治不好了,只要双目失明便没有拯救的希望。
徐磊眼圈瞬间红了,坐在板凳上,低着头扒拉着地上的泥土块。
玉莲紧紧抱着孩子,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这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太太看到孙女找皮球的样子,心里不知道有多心疼,她含泪爬到炕里头的墙角把球递给孩子。
小静拿到球,就再也没有松手,一直抱着,生怕再也捉不到了。
徐磊实在忍不住,一个大老爷们,蒙着脸,呜呜呜哭出了声音。
第七章
“磊子,玉莲,路上照顾孩子要紧,东西别拿太多了,尿布小褥子里头我都包了塑料布,弄脏了可以换洗,干的快点。”
“还有,这里有四个煮鸡蛋,够孩子吃两天。”
“这是你叔从部队拿回来军用水壶,还没用过,拿着装热水,尽量别喝凉水,城里的水不干净。”
老太太忙着脚不点地,玉莲把孩子用毯子包好,虎子套好马车,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玉莲,徐磊,虎子带着孩子上了车,一同像车站方向走去。
整个乡镇,就这么一个车站。一天通一次县城,还要颠簸两个小时。虎子把他们娘俩送上车,拦住了徐磊,递给他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三百块钱。
“知道你没几个现大洋,我这足够你给孩子检查了,治疗的费用另想办法。”
徐磊刚要拒绝,客车鸣笛了,徐磊赶紧上了车。说实话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如果孩子看不到了,他就决定在家里教孩子识字,眼睛看不见,不能心里也不明白。
“这不是徐磊徐通讯员吗?去县里玩?”徐磊正看着车窗外滚动的树木出神,被人拍了两下肩膀。
他一回头,看到了水电所的老石。老石头顶早已经没了头发,鬓角有几根银白色的发丝,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双眼却始终炯炯有神。
“是啊,你也去县里?”徐磊说着挪了挪,让老石坐在了身边。
“徐磊啊,咱们村要安什么自来水呢,你说咱们穷老百姓能用的起那玩意?早就挑水挑习惯了。再说,吃水都得花钱,老百姓哪里能接受?我这不是去水利局开会嘛。听说渔家村已经安上了,早上六点多村里的水电所准时放水,如果多的话,就在村里选一家老人专门给放水,公家开工资。”
“那行啊,你看我爸妈能干这个不?”徐磊听了来了兴致。
“能啊,不过能有几家安的还不知道。如果实行了,我第一个告诉你,你家老太太可是个好人。”
“那就谢谢了。”玉莲从身上掏出一盒蝙蝠烟递给老石。
“大哥,给,这还是我大哥从县城回来送我的烟,挺好抽的,你尝尝。”
“还真是,你不卷着抽了?”老石接过玉莲给的火柴匣问。
“还抽旱烟,有劲儿。”玉莲笑着说。
“到郊区了,有没有下车的?”乘务员喊到。
“那我下了,改天去我家里坐。”老石拎着布兜站了起来。
“玉莲,这事儿成了,爸还能有点事儿干,省的村里到处折腾乱说话。”徐磊小声说。
“嗯,咱们都跑了三趟了,孩子眼睛也没查出啥毛病,你也不急?还有功夫整别的。”玉莲一说,眼泪又要流出来。
“玉莲啊,她是我闺女,急有用吗?我不是也整天看报纸听录音?看有没有可以看病的地方?瞎折腾只能白搭钱。病得看,日子得往下走。”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闺女醒了?”徐磊看着玉莲怀里的孩子,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鹅鹅鹅”的说着。
一晃孩子就已经十六个月了。这期间,跑了几次医院,都没出结果,徐磊也时不时耽误工作。冬去春来,都忙着春耕,徐磊不得不把自己家的地,托付给哥哥嫂子管着。
自打会说话,徐磊就不知道在哪里找来的唱机片子,里面都是唐诗和三字经。孩子玩的时候唱机就放着这些,晚上回来,徐磊抱着孩子,一边看报纸一边讲故事。
很多屯子里去磊子家串门的人,从他家出来就夸张的讲述着徐静的聪明,话这样你传我我传他,说的就另一个味道。
“孩子虽然看不到了,可是聪明啊,白瞎这么好的孩子。再聪明是个瞎子。”
“就是呗,好人活着都难。”
“你看咱们村那个瞎老婆子,不也活的好好的?”
“拉倒吧,做饭手都洗不干净,也就是婆家穷,找不上别的媳妇,要了她。”
“那人家还生个儿子呢,儿子从小就啥都会干。”
这些话早就传玉莲两口子耳朵里。听着不舒服,可也是事实。他们只是安慰自己,孩子是自己的,日子不是看着别人过的。
“想啥呢?到站了。”玉莲推了推徐磊。
“哦。那就下车呗。”
“玉莲,这是又带孩子看病?”刚走到车门口,车长问。
“嗯。”
“看好了好事儿,看不好也得想开点。”
“嗯。”
他们刚下车,背后又传来一阵唏嘘声。
“张主任,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种病例,跟小静的特别像。说今年你们去学习,正好学了治疗方法,我赶紧就又抱孩子来了。”徐磊抱孩子坐在了大夫对面,大夫手里拿着刚刚查好的片儿。
“你真是有心的人啊!你不来,我还惦记呢!其实有不少这样的病例了。这种病叫白内障,分爆发性,慢性,和先天性三种。一般半月内看不到了,就可以诊断为爆发性了,是受了刺激引起的。只是老年发病率高。这么小的孩子很少。可是医学上有几种治疗方法,都需要手术,可中国的手术水平还不足以治疗你女儿的病。只能暂时摘去眼睛上的障碍物,让障碍物不再生长,等日后可以换视网膜,眼角膜,晶状体,你女儿才有机会复明。如果不早点摘除障碍物,可能以后也没机会复明了。”
“哦,那摘除手术在这里能做吗?
”
“不能,只有北京的同仁医院和哈尔滨的黑龙江省眼科医院,有这样的技术。只是排队是个漫长的过程,要挂专家号,而且成功不成功也不一定。你别急,会有希望的。国家的医术在逐步提高啊,国外都可以换眼球了,咱们中国一定也可以。”
“那行,那就谢谢了。我们先回去了,有新希望写信告诉我。告诉我大哥也行,让他通知我。多少钱不重要,孩子能复明才重要。”徐磊站了起来和大夫握了握手,走出眼科科室。
“怎么样?”徐磊出来,玉莲就迫不及待地问。
“有希望。”徐磊淡淡的说了三个字。
“真的?”
“回家再说。”徐磊抱起孩子先一步下楼了。
看到徐磊那副猜不透的神情,玉莲也不再说话。
第八章
为了给孩子看病,徐磊和玉莲不得不想办法赚钱筹钱。孩子基本就没时间带,全权交给了老太太和小姑姑。
老太太找了个箩筐,每天清早便背着徐静去地挖野菜,这时候婆婆丁、小根蒜嫩的可以捏出水来,是东北人都喜爱的蘸酱菜。小姑就在家做饭,喂牲口。
为了这一个小不点,全家上下没一个闲着的了。老三结婚也有半年了,一直没回来看过,老太太心里总是不大舒服,玉莲一回来,她就跟玉莲絮叨。
“妈,要么你和小静去看看吧,我让徐磊送你们娘俩去。我们两口子是真的没空了。”
就这样,老人又和孩子在三闺女家住了将近一个月。三闺女家也不富裕,两口人基本都是把野菜晒干了,留到过冬。
一转眼就到了夏天,小水萝卜、小白菜都出来了,正是饿不着的好时光。徐静最爱吃水萝卜,去了皮,咬起来又脆又甜。
“妈,哥哥嫂子来了,说带小静做手术,先去同仁医院。”
“呦,北京可是大城市,毛主席呆的地方啊。”
“是啊,大城市,大城市才能给小静治病。”徐磊呵呵笑着,对母亲说。
“小静,妈妈长啥样啊?”
“大眼睛,俩辫子。”
“奶奶呢?”
“灰衣服,白头发。”
“小静还记得呢。那你想不想再看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啊。”
“我吃萝卜,萝卜是啥样的啊?”
“等去了北京,看好眼睛小静就看到了,好不好?”
“好!那咱们快走吧,三姑给我几个萝卜。”
“走了还不忘萝卜,哈哈哈……”
1989年的水灾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些傻静也是听父母提起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了。只知道,玉莲徐磊是坐着船去的长春,再从长春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给徐静看病的是个大鼻子,苏联人,说话风趣幽默,把小静逗得嘎嘎笑着,根本没有看病时的严肃感。
他告诉徐磊,摘除手术三天后就可以做,而且成功率百分之八十。只是孩子不像大人必须全身麻醉,分两次手术进行。
费用相对高一点,要做好大出血的准备,手术前配好血型,如果可以找到亲戚的血液配型最好,能能保证血液的安全。如果不能,就在血液库,同意做手术就签字。
徐磊毫不犹豫就签了字。此时他突然感觉,仿佛徐静就是一手无缚鸡之力待宰的羔羊。小小的生命未来会如何,就在这一刀之下了,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磊子你回去吧,回去让他们先去县医院配型,合适的领哈尔滨来,至于给他们多少钱,就按照医院的两倍,验血的钱咱们出。”
“那你看好孩子,我回去了。”他看了看消瘦的妻子和在病床上玩耍的孩子,转身走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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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爸。”徐磊刚到家就着急的喊道。
“咋了,咋你一个人回来了?”老太太着急地问。
“徐静眼睛可以做摘除障碍物手术,我是带你们去医院验血的,一会儿把我大哥大嫂,还有其他的人都通知下。”
“啊那就去呗,小静能看到,别说血,骨头给了都行。”
“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少抽点血还有益健康呢。我去找虎子,让大队上广播下,谁愿意谁跟我去医院。”
“乡亲们,乡亲们!徐磊家孩子有救啦……”
村里的老刘头对着喇叭使劲喊着。
“一听说献血,大家都怕的很,一个人得要多少血够啊?能有人敢来吗?咱们知道没事,别人不懂啊,也不能就听咱们一面之词。”老刘头广播完,一边卷烟一边说。
“不知道,要不找卫生站的候院长。”虎子说。
“这个行,还是你明白。”老刘笑了,漏出几颗大黄牙。
下午一两点,正是太阳当头热的浑身无力满头大汗的时候,村里的人大多数都聚集在了乡卫生站,听着候院长的陈述。
“孩子这么小,我一糟老头子还能活几年,我去。”
“我也去。”
“这话虽然这么说,万一有点啥事,咋整?”
“老人血和年轻人的能一样吗?”
“血可是人命啊……血都抽没了人还能活?瞎扯淡的玩意儿。”
“都别TM不长脑袋了,就你们聪明,就你们有心眼,如果会出事儿,哈尔滨眼科医院傻呀?能告诉徐磊让亲人验血?出了人命,别说徐磊,医院也得担责任!”
村长一看下面翁嗡嗡地,跟一锅苍蝇似的说啥的都有,敲了敲桌子喊到。
“就是啊,徐磊来乡上没少给我们办事,这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儿啊。我第一个报名!”来人正是第一个盖上砖房的章丘。
“徐磊呀,当初你七叔这些羊都是你给选的,你有事我这当哥的得出面。我和你七叔都去。”七叔家老大徐和说。
“确定去的明天早起不吃饭,去车站集合。完事了咱们都去大饭店。不去的也别给人家添堵,都回家忙去吧。”村长一挥手,大家议论着散了。
第二天一早,徐磊一家,徐磊哥一家和虎子一家,就在车站等着大伙的到来。今天客车基本拉的都是去验血的亲友。徐磊一个个点着烟,塞着糖果。
“我说你们也真是的,给孩子验血不能抽烟,不吃饭没事,不抽烟都能馋死你们。”七叔坐在背阴的窗口,热的不住擦汗。
“哈哈哈…”
“我说老七,你这身板别说抽血,一扒拉一个跟头。”五叔也跟着打趣。
徐磊听着车里热闹的调侃,心里说不出的温暖。自打徐静出生,没有这些人照应,可能命都没了,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自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停的给徐静讲小时候的故事,让她记得,她这条命是大家的,无论多难,也得活着。
血型配上了,是O型血只有七叔一人。他们吃过饭,徐磊虎子就和七叔赶往哈尔滨,还有一天,就是小静手术的日子,大家都为此捏了一把汗。
医院里,谁也吃不下,都默默地待着。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可以数着数度过。
孩子被推进手术室了,七叔也采了血,徐磊买了二十几个鸡蛋和大枣,在医院食堂给七叔做饭。
七天后,两次手术分别完成,并且告知手术很顺利,只是晶状体已经破坏,上学读书肯定不成了,大人好好指引可以勉强照顾自己。
说白了只能看到光亮而已,要想继续治疗,只能等到引进人工晶状体技术。
而且手术过程时间过长,已经牵动了神经,导致眼球震颤,稍微注意就可以看到孩子的眼睛总是颤抖的,睡觉时候眼皮都在动。而醒来时,只是哪里有光线,她得头就会往哪里转动,其余的还是看不到。
这已经是徐磊知道的最好结果了,所以他并没有太大的伤感。
二十五天后,他们抱着徐静回到了村子,抽血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外村的亲戚都知道了,大动干戈换回来的还是无功而返。
可在徐磊的心中,仍旧存着那么一点希望。他觉得大夫不会欺骗他,孩子会好的,只是需要时间。
回去以后,徐磊安排了一顿酒菜,请了村里,乡里鼎力相助的同事,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没有人在徐磊家人面前说风凉话,留下的都是劝慰。
有些时候事情发生了,也就不得不坦然接受了。不接受,也由不得你。因为,天塌不下来,你就得活着。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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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磊呀,你能把女儿教成这样真的不容易啊。”
校长办公室内,徐磊和王校长对面而坐,茶杯里里袅袅升起一缕缕白色的热气。
“你说咱们都老同学了,把你当做朋友我才和你说这些,倒不是我不收小静,而是,她事事需要人照顾,看不到黑板,看不到书,你让她上学这不是在难为她?这样吧,你和你家里人,随时都可以来学校带孩子听课如何?让她感受到学习的那种气氛,你在家里教她的时候也会轻松不少,虽然以小静现在的记性,记住一些知识是没问题的。只是不可能参加学校的考试,你就带着她一个年级一个年级走吧。需要啥课本资料我都可以提供给你。”
“那行吧,说实话我是真舍不得把她送进盲人学校,她还不仅仅就眼睛看不到,就是行为能力和正常孩子也比不了。现在走路还摔跟头,吃饭该不会拿筷子,写字拿不住笔,只是手心里笔画。可是,孩子不是傻子,她从小我就教她背书 写字,虽然看不到,她背下来的诗词,就能用手比划出来。我哪里忍心放弃啊。”
“你和玉莲真是好样的,一个农活做的好的出名,一个有文化。可能是看到你们太优秀了,给你们增加点不完美否则,这完美的日子都让你们得到了,上帝也会吃醋的。”
“说着说着就瞎闹,还不都是穷老百姓,小静的事儿就交给你了,马上下课了,我先走了,我下个星期就把小静带来。”
“嗯,行,以后有啥事你就说。”校长站起来,和徐磊握了握手,双双走出办公室。
回到家,已经快中午了,锅里热着蒸茄子,徐磊端出来,用葱蒜大酱拌了拌,也不吃饭 ,几口就把一盘茄子吃光了,然后又骑着车子去了地里。
小静五岁了,小静三岁那年,有了老二,由于计划生育太严厉,只好交给大哥抚养,而老三也在玉莲的腹中了。
这几年玉莲一边带孩子一边地里干活,由于徐磊要上班,玉莲便和哥哥家搭伙种地。你帮我我帮你,玉莲每天还可以看到老二。
老大老二整日形影不离,徐磊两口子只是想,老大残疾,如果有老二老三,最起码以后他们不能干活了,老大也会有个照应。母亲去年便得了肺癌去世了,这几年拖儿带女,嫁妹妹送老人,不知道怎么折腾过来的,就像一直做着连串的噩梦。
小姑在老二出生的那年患上了骨结核,做了手术,这期间,玉莲形影不离,嫁到徐家以来,除了积攒了还不清的外债,就是那些伺候一个又一个病人的日日夜夜,也难怪玉莲母亲在玉莲嫁过来时候极力反对。
徐磊知道玉莲苦,也处处让着,什么事情都让她做主。而玉莲和邻里,老人,姑嫂的关系,相处的比他这个男人还要好,亲戚谁家闹别扭了,也都会找他们两口子调解。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即便上天没有给予好的生存条件,只要行的正坐得端,无愧于心便好了。
一听说小静上学了,玉莲姐姐姐夫特意来看望,给小静买了一身红色的套装和斜挎的书包,又拿了他们儿女用过的文具,书包和衣服就花了二十多,在九二年,二十块可不是小数目。
“小静要上学了,我们都去送好不好?”大家开心地有说有笑。
“好啊,我可以上学了!”小静一听说自己可以上学,别提有多高兴。
这天,天气格外得好,爸爸告诉小静,在学校里,不能在同学面前显示自己会很多诗,会写很多字,否则会挨欺负。小静哪里懂为什么,只是点头。
小静眼里都是大人对自己的关爱,如今却要尝试和同龄人接触,接受同龄人的不同眼光,其实徐磊何尝不知道她要面临怎么样的生活?可是孩子不能在温室里呆一辈子,不体会到人世间的冷暖,怎么可能应变社会?毕竟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做小孩子。
这天,他们并没有多高兴,不知为何,都落下泪来。看着玉莲两口子领着孩子慢慢消失的背影,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复杂。
多年后,徐静从爸爸的文件里找到一部日记本,满满地记录着他教自己的过程,记录着那些她一个孩子根本不会懂的辛酸。直到她自己成年了,步入社会,才体会到到底有多不容易。
上课了,徐静和爸爸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爸爸帮徐静整理着笔记,每一个字都一丝不苟,生怕徐静万一哪天看到了自己的字不认识。徐磊不停的训练徐静握笔的能力,训练孩子可以在白纸上写出一行字的能力。
两个月后,当老师看到徐静可以拿着笔歪歪扭扭写出字,都感动的落下了眼泪,学校的老师都佩服徐磊教徐静的方法和耐心。
曾经的徐磊并不在意自己的字迹,真正练字也就是从教孩子写字的时候开始的。他也没想到,后来给学校老师做的教案,都被县里的学校选用了,从那时候开始,徐磊竟做起了给人写教案和演讲稿的生意。
马上期中考试了,徐磊和小静班主任商量,要她参加考试。因为他觉得,别的孩子有名次,自己女儿连多少分都不知道,她会伤心的。她会感觉到自己和别的孩子待遇不同那样对她不公平!
人的欲望可能总是超越了现实,可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欲望,才会不断的改变自己。徐磊对孩子的期望也是一样,她希望徐静在懂得自卑之前先找到自信。
可这考试怎么进行啊?老师愁眉不展,徐静根本看不到试卷!
这个主意还是玉莲发现的,玉莲对徐磊说;“你可以让徐静答白纸。”
徐静的考试卷从此便是一张白纸,由老师读题,她写答案。第一次考试由于时间限制,小静写字还不熟练,题目只答了一半,这一半没有一个错题。后来为了鼓励徐静,老师坚持把题读完了。让徐静用四个小时时间做了两套题,分数满分。
公布答案的时候,所有同学和老师都给徐静送了礼物。她虽然看不到,可那是师生送给她决定好好读书的勇气。
从那时候起徐磊便决定放手,让徐静自己上课,自己做笔记。孩子就这样开始了只有白纸和铅笔,没有课本和试卷的学习生活。
“老师,我找我大哥。”第一节下课,两个女孩站在六年级班级门口。
“你是小静吧?你大哥叫什么名字?”六年级班主任好奇的问。
“徐立虎。”
“徐立虎,你来下。”班主任回过头叫道。
“小静咋了?”
“大哥,我妈我爸中午不在家,你给我带饭吃吧。”
“行。”立虎说完就又跑了。
徐静让同学领着,回到了自己的班级。
“这可不行,孩子哪里靠得住,说忘就忘了,徐静自己还回不去家。”
“嗯,要不找几个老师商量下,早上起来多带点饭菜,中午就在老师食堂热了给她吃。”
“孩子去厕所怎么办了?”
“听说她们班主任安排了几个学生,和值日生一样,徐静上厕所谁值日谁领着。才一年级的孩子都还小,哪里可能照顾好?前几天孩子自己不敢去厕所,尿了裤子,老师骑着摩托送回去了,还有一次听说红领巾掉厕所了,老师又给买个新的。一年级的孩子本来还不太懂事,这王老师也够忙活的了。都是同事大家理应帮帮忙,不如咱们五六年级学生照应。”
“这样吧,你们五年级女生和我们六年级女生合一起开个班会,把徐静和王老师也找来,借着这个机会,让大家也能向徐静学习,激励下咱们的学生。”
“哦,听说徐磊和咱们校长还是同学?怪不得把徐静收下了,看着孩子那样都受罪。”
“这个不太清楚。”
两天后的下午,正是这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在三个老师的安排下,特殊班会在六年级举行了,其他老师也都来凑热闹。
两个班级合一起六十多人,再加七八个老师,几乎走路的地方都没了,有两个椅子坐三个人,老师们都在后面,徐静一直由王老师抱着,坐在第一排靠窗户的位置,方便有事时候出入。
老师拿出来徐静写的一篇作文,当场读了出来。
“小朋友,小姐妹,愿我们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去欣赏这个美好的世界,去感受每一缕温暖的阳光。去学习自己喜欢的文化,长大以后做一个对家人有用的人。”
“同学们,你们一年级时候还在学拼音,学数字,而徐静在上学之前就已经背下来几十首唐诗,可以用手势写字,写自己想要光明,想要自立。这些是我们都具备的最基本的条件,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种奢望。”
“我们在一个学校学习,一个村住着,其实都认识,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是不是?”
“是!”同学们异口同声地答到。
老师让每个同学写下这学期的学习目标,读书目标,并向每个站出来帮徐静的女生提出表扬,发放了文具礼物。
“谢谢老师同学,我会好好学习的,有好吃的给大家吃。”小静从王老师身上跳下来,给大家道谢。
“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李楠楠?有事吗?”
原来是一年级的李楠楠,她和徐静是亲戚,徐静叫她爸爸五舅。前天领着徐静找立虎的就是她。
“大家好我叫李楠楠,一年级的学生,我和小静是好朋友。”说话的时候,徐静和楠楠的手,一直拉着。
“我愿意以后一直和小静同桌,帮她读题,给她做笔记,领她去厕所。”
话刚说完教室里就响起了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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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高中,徐静都对楠楠有一种依赖感,仿佛没有她自己就没办法做很多事情。当然,这是后话。
其实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楠楠为什么那么小就会那么懂事,还真的一直坚持和小静在一起。可对楠楠的感情,只是她帮了自己,而她有她的朋友圈子,所以这种关系很特别很微妙。
从此学校成立了接送队,由两个学生一组每天负责徐静的上学放学。
别的孩子都喜欢买零食,像那时候的小淘气糖果,华丰方便面,还有鸡肉火腿肠。徐静却从来不要,她最喜欢的,是爸爸妈妈从地里摘回来的龙葵,黄姑娘,每次上学都带着铁茶缸,下课了,就和同学们一起吃野果。
偶尔,有的同学会拿着他们的零食和小静换,小静不愿意回家的时候,还拿着野果子换别人的饭吃。
徐静看不到的事儿,通过这次班会传遍了整个学校,学生们放学,就会和家里人叽叽喳喳的讲。其实孩子的心理是单纯的,他们做事凭着的是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那是他们的天性。
人和动物一样有强者弱者之分,弱者注定会被强者压倒甚至欺凌。
这是个星期天,小静和楠楠写完作业一起出去玩,叫上了一个新来的女同学,叫阮英。
她们玩,小静就在旁边老老实实坐着。她无论在哪里,把她安排一处地方,就不会换了,自己也不乱动。
“你总和她一起,慢慢就没人愿意跟你玩了。”阮英一边拍皮球一边说。
“她也不捣乱,就是旁边待着,再说她不可能一直家里待着。”楠楠一边玩一边说。
“小静,你来踢。”阮英叫道,随后把球踢到了小静脚边。正好碰到小静的脚,又滴溜溜滚到别处了,小静听着声音,蹲下来摸了一会儿,摸到了球,把球抱起来,问:“你们在哪呢?”
“哈哈哈……你看,哈哈哈……抱着球乱看,跟傻子似的,怎么和我们一起玩?”
“阮英!你别欺负她。”
“楠楠,你要是跟我玩,就不能算她!”说着阮英就离开了。
小静抱着球来回抚摸着,一句话也不说。
“楠楠,你把球接过去吧,送我回家。”小静站在那里低着头说。
“好吧。”
“楠楠,你带我不方便,以后我不和你出来了,你要写作业就来我家,还有我想自己一个座位,不要你帮了。”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是啊。”
“那为什么你要自己一个桌。”
“不为啥,我也不知道。”小静说着就转身走进了屋。
“小静,我告诉你,我答应过帮你的,老师同学都知道了,我不管你咋想的,我说的话不能不算数!”
“咦?楠楠咋不进屋,这是咋了?进屋吧,三娘做好饭一起吃。”玉莲正忙着做午饭,听到楠楠的声音便赶紧走了出来。
“三娘,我先回家了,回去晚了我爸骂我。”楠楠转过身,眼泪已经从脸庞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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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回想起来,最委屈的就是楠楠了,小静只知道受到了同学的嫌弃,却没有想过,楠楠也是和她一样的孩子。都是孩子,凭什么楠楠就要像大人一样护着自己呢?
玉莲怎么问,小静也不肯说咋回事,而楠楠也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玉莲把小静数落了一番,告诉她好好对楠楠,这事儿也就算过了。
其实从爸爸离开学校时候起,小静就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觉得任何一个人都比自己强,他们什么都会做,什么事儿都懂,而自己就像傻子,什么也不懂,其他同学在她“碍事儿”的时候,也会叫她傻子,傻静。
她无法理解他们的生活有多精彩多复杂,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而排斥她,她只知道背书,写字。只知道大人之间说的那些话,却不懂得同龄的孩子不可能像大人一样对待她好,因为这些孩子同样需要关怀。
当老师或者部分同学,把大部分的爱都给了她的时候,难免会引起其他同学的反感,嫉妒。同样的,徐静在学校出的洋相,也是孩子们寻开心的对象。谁都喜欢特殊,都喜欢看热闹。
他们哪里会知道这些会给徐静带来伤害?而反过来说小静,她就不渴望和同龄孩子一样在一起玩?不渴望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不渴望有几个好朋友?太渴望了!
所以在她眼里似乎只有比别人学习更优秀,才会显示出自己在班里的地位,最起码别人不会的题目,都会找她来问。每次提问,她的答案都被老师表扬,这就是人生存的存在感。成年人其实也一样的,有时候要的就是存在感。
其实孩子做事都是善变的,他们最能看得出好赖,最清楚该与谁在一起,今天做的事儿觉得好玩,明天就会忘记,反过来又会对你好。
徐静在这冷热相加的环境里,似乎分不清他们是对自己好,还是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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