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的胳膊肘支撑着脑袋,无聊地张望着。眯着眼细细观察往来的人群,只盼着看出哪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有着一身祥瑞之气,便待用三寸之舌将其吸引住,就可以大赚一笔。
“嘎吱”一声,对面的长凳上坐下一个庞然身影,把西叶给惊了一惊。未来得及看清其面容,还是谷玉儿反映得快,立马喊道:“是你呀!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那大汉冲谷玉儿点点头,看着西叶,笑道:“怎地故人见面,这就是仙童的待客之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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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叶甫一出生便被父母送入了道观之中。
在西叶的母亲还怀着西叶的时候,家中曾经来过一个游方术士。那一日术士正与父亲相谈着,西叶的母亲经过客堂,他一见着,那张长脸立马变了神色,起身便要离开。父亲好说歹说,动之以情,那术士这才慢慢悠悠地吐露出这腹中的孩子身怀异象,命门中亲缘寡淡之事,并且指点他们千万不可将孩子久留,最好出生一年内就将其送走,此生不可再复相见,否则家门必有大患。母亲将信将疑,父亲却对那人千恩万谢。待到西叶出生几个月大,家人就将他送到了山中的道观里。师父说起这段,总是愤愤地到:“游方道士,身无长物,也敢这样招摇!”每每此时,西叶总是专注地盯着师父,连连点头称是。
说是道观,不过是一座处在豳山的野院。只有一对久居山林的师徒。西叶的师父经不住一大家子的人软磨硬泡,便收下了这个孩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山野中少有访客,记忆中只有每日神出鬼没的师父,还有一个和师父一样神神叨叨的师兄,每日躲在屋中钻研命理相术,早便被归为“朽木”一列了。
不过好在西叶在师父眼中还是可教的。于是,每隔三五日来给西叶讲一段经书,或者传授他一套武艺,或者教授半部兵书,还教过厨艺、围棋、书法、星象,风水堪舆之术,师父的本事神通如大海,可是教起徒弟来却实在令人发指。有的开了个头,就再也不曾提起;有的以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开头,待到紧要处才想起来还未曾让徒儿入过门。师父自号是元始天尊座下的木乙真人,出师之后于豳山隐居,逍遥自在,只因前世欠了债,才收了这么个笨徒弟,好在还算听话。
待到西叶十四这一年,一日木乙真人出门,便再也没有回来。西叶懵懂不知,直到十几日后师兄慌慌张张敲开西叶房门,才知道师父留了信,说是远行寻师祖原始天尊去了,估摸着再回山是百年以后了,让他二人自行下山去罢。西叶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师兄,问道:“你在哪里发现的这封信?”师兄抹一把眼泪,认真地想了想,道:“厨房没吃的了,我去师父房里找,在柜子里头发现的。”
于是次日,两人拾掇拾掇便下了山。来到山脚小镇。
露宿了几日街头,认识了叫一个谷玉儿的小乞丐,对算命感兴趣的很,就在她的撺掇下支起了一个小摊子。师兄不知从哪里弄来桌椅板凳,架着捡来的竹竿和帷布,求学堂的先生在写了“仙童指路”四个大字,便大摇大摆地在朱雀长街上摆开了阵势。每日零星有人经过注意到这个角落的摊子,瞥一眼就不屑离去。生意虽差,但是毕竟可以不必再吃剩饭剩菜了。西叶每日守着摊子,谷玉儿和师兄躲在一旁阴凉处研究着命理,他在心里就这么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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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叶终于认出那人。忙道:“上次初见先生之时,只认了个背影,一时半会没有想起来。还请先生见谅!”大汉哈哈大笑,声音如同破锣惊天,连布幡子都哗啦啦作响。“小兄弟真是贵人忘事啊!不过我可没忘。心心念念着你过了这些日子,能考虑得称我心意才好哇!”谷玉儿往前头一站,气鼓鼓地道:“大个儿,你又来挖了!我们统共就三个人,小叶子跟着你走了,我们的生意可怎么办吶!”大汉蒲扇般的手一挥,不耐道:“去去去,小丫头。这个摊子也就西叶小兄弟一人在照顾,你二人可曾出过力么?”谷玉儿嘟囔了几句,在西叶身旁坐下,不说话。
西叶挠挠脑袋,道:“可我还是没有想的很明白。先生自言是纵横家,所学渊博。而我在这里生活的好好的,又为什么要跟着先生游历四方呢?”那大汉不紧不慢地敲着桌子,摇摇脑袋:“人生虚空,韶华转瞬。这世间着诸多烦恼丝,又哪来许多为什么。”
师兄还在翻着那本破旧的相命书,扉页哗啦啦的响。看他那副认真的神情,也不知道研究得如何了。西叶心想。那大汉说的,尽是自己听不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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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师兄弟二人刚要下山,山上成了精的通臂猿猴闯了进来,送来师父的书信。
那猿猴西叶认得,浑身灰白,站起来跟人一样高,脑门中上一道竖疤,像极了二郎神额上的天眼,自打西叶来时就住在这山上。师兄被猿猴吓了一跳,死活不敢接信,还是西叶赶走了猿猴,这才启了信。
二人看完,沉默良久。师兄盯着那封书信,兀自发着呆,好像要将师父的笔迹认个完全。西叶看着那封信,便道:“师父心里苦。想要换个地方生活。”师兄盯着他,又将几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问道:“为什么?”
通臂猿猴忽然蹿了进来,在地上扔了一把野果。师兄“咻”地跳到了炕上,这才想起已经两日没有进食了。猿猴发出一阵古怪的叫声,上蹿下跳,又在西叶的手背上蹭了蹭,这才离去。西叶捡起地上的果子,道:“它刚才在嘲笑你。”师兄正从炕上往下爬,听完一怔:“为什么?”
那日傍晚,忽然狂风大作,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眼见便是一场雷雨。朱雀大街上的商贩门纷纷急着收摊。这“仙童指路”的帷幡子前忽然来了一个壮汉,大刺刺地往板凳上一座,一言不发。西叶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越看越奇怪,问道:“先生,请问有何贵干?”那人道:“自然是来看相。”西叶道:“那么,请先生回头罢。”那壮汉“哼”了一声,声音沉闷如雷响过:“那你怎么不回头!”西叶身子一震,脑海中忽然闪过平日不曾出现的景象。大汉身如磐石,纹丝不动。谷玉儿走过来,用书在西叶头上敲了一下,忤道:“你在做什么啦!这个人明显是来砸场子的,你理他干什么!”那壮汉终于转过身来,目光流转,在西叶脸上停留半响,随后呵呵一笑,道:“小兄弟,我看你骨骼清奇,可愿意随我去游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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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忽然站起了身,与那大汉相视一笑。西叶很奇怪,这两人明明是初次见面,可是却好像相知很久的老友。
“跟他去罢,西叶。”
西叶疑惑地看着他:“可是,师兄,早先你不是不让我……”师兄摇摇头,目光转向那将落未落的夕阳。神情这般严肃,西叶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要尽力去成为一代宗师,庸人谁都会做……我早知道你心中的所感所想,远比我们要精彩。师父不愿缚住你,我也不能缚住你。你放心,待你学成归来,我和谷玉儿还在这里等你。”
远处寒山寺钟响起,惊起归鸦扑簌。西叶回头,看见远处师兄的背影在夕阳下折射得愈加修长,好似脱了群的形单影只的候鸟。谷玉儿在他身畔安安静静地坐着,看起来也并不那么孤单。西叶心想。
他想起师父在信最后写的几句:
“梦里看花,尽是虚空。
豳风漫与,云淡天长。”
似懂非懂。有点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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