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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詹姆斯:《丛林猛兽》[4]

亨利·詹姆斯:《丛林猛兽》[4]

作者: 巴奴日 | 来源:发表于2014-08-18 13:20 被阅读551次

The Beast In the Jungle

翻译|赵萝蕤      改动|巴奴日

就是这样,某天下午,在一年里春意未老的时刻,她完全按照她自己的风格面对他极坦率地流露在表面的恐慌心情。他很晚才去看望她,但是黄昏未尽;而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是在那四月天将暮的一片清光中,这种光景比秋季最昏暗的时刻更使我们感到凄凉。这个星期一直比较暖和,春季被认为来得较早,今年以来梅·巴特兰第一次没有坐在火炉旁;这使马丘感到她周围的一切有一种平静、终极的氛围,它让你深知在这一尘不染的齐整摆设和冰凉无意义的环境中,人们将不会再看见火焰。她自己的外貌——他不大说得清楚是为什么——加深了这种调子。她几乎像蜡一样苍白,脸上的痕迹和纹理好像针尖刻画的那么多那么细。她穿着柔和的白色服装,点缀着一条已褪色的绿色围巾,色泽的轻柔是多年爱护使用的结果——她宛然是一幅凝静、精雅、但又捉摸不透的人面狮身像,她的头,其实是她的全身,都好像洒满了银粉。她是尊人面狮身像;看她那白色的花瓣和绿色的叶片,她也像一朵百合花——只不过是一朵人工制造的百合,仿制得惟妙惟肖,受到持久呵护,既没尘土也无斑污,虽然免不了低低垂着头,又有浅浅一堆纵横成理的绉褶——被扣在一座明亮的钟形玻璃罩下。家务整理得有条不紊,一切擦得极亮,不留一痕斑点,这是统治着她每间屋子的永恒特色,但是此时此刻,特别在马丘的眼睛里,好像一切都已结束,已经折叠好收藏起来,因此她可以合抱着手坐着,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在他的观察中,她现在已在「圈子以外」;她的工作已经完成。她好像是隔着一道鸿沟或者从一个她已然抵达的休养之岛在和他通话,这使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被抛弃之感。是不是——或者并非如此——她和他在一起守候了那么久,她已掌握了问题的答案,知道了它叫什么名字,因此她身负的职责已经不复存在?他甚至以此指责过她,在好几个月以前就曾对她说过:她当时已知道某件事情,却在瞒着他不让他知道。这一点他以后却从没有追问过她,模模糊糊地有点怕会因此引起两人之间的不和,还有可能搞得不欢而散。总之,他当时有点变得神经质了,这是过去多年内从未有过的;古怪的是他的神经质竟一直等到他开始怀疑她时才有所表现,在他感觉有掌控力的时候竟从来没有犯过。他似乎觉得如果说错了话,某种东西就会落到他头上,这种东西至少会结束他那种紧张的等待状态——但是他不想说错话,那会使一切都变得丑恶。他希望这种他所缺乏的东西——如果要落下来的话——就凭它本身的沉重分量落在他身上。如果她打算遗弃他,当然应该由她来告别。就是为这个缘故他没有再直接问她知道的是什么;这也是为什么为了换个方式对待这件事情,他在探望她时对她说,

「在现在这种时候,你认为我能够遭遇的最坏的事情是什么?」

过去这种话他也没有少问过她。他们那种惯常深刻自问和有所躲避的心情有着古怪而不规则的节奏。在这种隋况下,他们曾就他的问题交换过意见并且曾经看着他们的各种想法在冷场的间歇被冲洗掉,像沙滩上划下的图像被冲洗掉一样。他们所谈的永远是些最老的老话,但它们只要被稍稍弃置一些时候,就又会重新出现,听起来还好像完全是新的。因此她此时此刻可以相当有兴趣地耐心面对他的讯问:「啊阿,是的,我一再想过,只是我过去总拿不定主意。我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很难从中作出选择;你想必也是这样。」

「恐怕是这样!现在我感到好像我一直没有做过什么别的事。我觉得我自己一生在考虑的尽是怕的事情。其中的大多数我在不同的时候都告诉了你,但是有许多是我说不清楚的。」

「也都是些非常可怕的事吗?」

「非常非常可怕——其中的一些。」

她对他望了一会儿,在他迎着她的目光时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觉得她的眼睛,在他充分意识到它们的澄澈后,仍像年轻时那么美丽,不过这种美丽带着一种奇异的寒光——这种寒光,如果不是使这个季节和时段显得甜蜜却苍白的原因,那便只能是其结果。「而且,」她最后说,「我们还谈到过使人毛骨悚然的各种事情。」

见她作为这样一幅图画中的这样一个人物,听她讲「使人毛骨悚然的各种事情」,加深了他的怪异之感,但是不久她又做出了更加奇异的事情——虽然这是他后来才充分体会的,但有种氛围则是已经到处弥漫着了。在这一点上还有一种信号:她的眼睛里又在闪烁着妙年时的那种晶莹光亮。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是啊,我们过去确实曾经走得很远。」他自己觉得好像他的话意味着一切都已完结似的——不过他也这样希望;对他说来,很清楚,事情最后的完成要越来越倚靠他的同伴了。

但是她此时面带柔和的微笑。「哦,很远啊——!」

她接下来的话里稍带一点古怪的讽刺:「你是打算走得更远一点吗?」

在她继续向他望时,她显得柔弱、智慧、妩媚,但好像她已失去了线索似的:「你认为我们走得很远吗?」

「啊,我认为你刚才提出的论点是——我们确实曾经认真正视了绝大多数的事情。」

「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吗?」她仍然在微笑,「可是你说得对。我们在一起曾有过很多设想,常常感到非常害怕;但是其中也有些是留着没有说的。」

「那么那最坏的——我们还没有遇到过。如果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想我是能够迎难而上的。我觉得,」他解释道,「我似乎已没有能力设想这些事情了,」他在想他脸上是不是也像他的声音一样迷茫,「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认为,」她问道,「我却还没有精疲力竭呢?」

「因为你的表现完全不是这样。对你说来不是设想、想象、比较的问题。现在不是做出抉择的问题。」他终于说了真心话,「你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以前就曾这样表示。」

他很快就看出最后的那句话使她极有感触,她说话很有力量:「亲爱的朋友,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你。」

他摇摇头:「你瞒不住我。」

「啊,啊!」梅·巴特兰为了她瞒不住的事情发出了喃喃的声音,很像是一声想忍住而又没有完全忍住的呻吟。

「你几个月前已经承认,我那时就对你说,这是件你不愿意我发现的事情。你的回答是我发现不了,不会发现,我也就不能装作已经发现。但是你因此头脑里有件事,而且我现在知道那个曾经是、而且仍然是一切可能性中唯一的可能性:你已经确定无疑,那件事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一件最坏的事。这也是为什么,」他接下去说,「我请求你。我现在只怕不知道——我不怕知道。」看到她一时还没有说话,他说:「使我有把握的是可以从你脸上看出,也从这里的气氛和各种表现中感到,你已经置身圈子之外。你已经完成了任务。你已经有了你的经验。你让我自己去碰运气。」就是这样,她听着,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好像她真的要下某种决断似的。她默认了,虽然内心仍然带有细微的倔强精神,却是一种有保留的投降。「确实是最坏的事情,」她最后容许她自己这样说,「我是在说我从来没有说过的那件事情。」

这使他一时变得哑口无言:「比我们数说过的一切荒谬的事情还要荒谬吗?」

「还要荒谬。你不是说得够明白了,」她问道,「把它说成是最坏的事情吗?」

马丘寻思着:「当然,如果你和我的想法一样,那就是一件包括一切可能设想的损失和耻辱的事情。」

「如果真的发生了的话,那就确实是这样,」梅·巴特兰说道,「你要记得,我们现在讲的只是我的想法。」

「只要是你的想法,」马丘回答说。「这就够了。我觉得你的种种想法是对的。因此你有了这种想法又不多启发我,你就是抛弃我。」

「不,不!」她反复说。「我是站在你一边的——你看不出来吗?——我还是照旧。」而且为了使他印象深刻,她站了起来——这些日子她已很少有这样的动作了——她显得穿着整齐,非常柔和,又是那么美丽、苗条,「我没有抛弃你。」

这种违抗软弱体力的挣扎,是一种十分慷慨的保证——如果这种冲动的效果不幸好这么大的的话,将会使他痛苦而不是愉快。但是她在他面前轻轻移动时,她眼里冰冷的魅力已经散布到了她的全身,因此在这一瞬间,真像青春已重复到来。他不能为此而怜悯她;他只能如她所表现的那样对待她——当她仍能对他有所帮助。同时,她发出的光亮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因此他必须尽量利用。他眼前强烈感到的是他最想知道的三四件事;但是他嘴唇边出现的那个问题实际已包括了其他问题:「那就请你告诉我,我会不会明确地感受到痛苦?」

她马上摇摇头∶「决不会!」

这证明她确实有权威,而且他深受它的影响∶「那还有比这更好的吗?你把这叫做最坏的事吗?」

「你以为这就已经再好不过了吗?」她问。

她的话似乎有特殊意义,于是他又紧张地思考起来,虽然仍感尚有得救的微弱希望。「为什么不是呢?因为我还是不知道。」说完后,他们的眼光在这个问题上沉默地交流时,这种希望加深了,某种符合他意愿的事情奇妙地出现在她的脸上。在他领会时,他自己的脸却一直发烧到了前额,他吸了一口气,这种开始省悟的力量就在此刻使一切都有了答案。他吸气的声音布满了整个空气;他终于又说了话:「原来如此——如果我并不受苦的话!」

但是她的目光里存在着怀疑:「你有了什么认识啊?」

「就是你所想的——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她又摇了摇头:「我现在想的已不是我一直以来想的。和以前不同了。」

「是什么新东西吗?」

她犹疑了:「是新的。不是你所想的。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他的猜测本领又受到了挫折,可是她的更正可能是错的。「我不是一头蠢驴吧?」他问话的口气是在怯懦和严肃之间,「不会完全是个错误吧?」

「错误?」她充满怜悯地重复着他的话。他看得出对她说来这种可能性是荒唐的;假如她向他保证他不会忍受痛苦,那就不会是她头脑里想的事。「啊,不是的,」她宣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是对的。」

但是他不免自问,她必然是因为受了盘问,所以讲这话来挽救他。他似乎觉得如果他的历史全部不过是老生常谈,那他就完了:「你说的是真话吗,我不是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大白痴吧?我没有白白靠空想活了一辈子,犯了最迷糊的幻觉病吗?我不是在等着眼看大门当着我的面关紧吧?」

她又摇摇头:「不管怎么样那是不可能的。不管现实是怎么样的,这就是现实。门没有紧闭。门是开着的。」梅·巴特兰说。

「那么的确是会有件事发生的?」

她又等了一会儿,永远用她那冰凉而甜蜜的眼睛望着他:「决不会太晚的。」她用她那滑行的步子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靠近他,挨着他站着,这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她的动作很可能是为了稍稍强调一下她不想说却又决定要说的那些话。他一直站在壁炉架前,炉里没有火,架上的装饰物很少:一座精致的小型法国钟,两件玫瑰红的德累斯顿瓷器,这就是全部摆设。在他等候时,她的手紧扶着炉架,以便得到它的支持和鼓励。但是她只是让他在那里等候着;他也只是在那里等候着。从她的行动和态度看来,他突然感到她还有什么十分美好而鲜明的东西要交代给他;她那消瘦的脸庞非常柔和地放出这样的光彩,在她感情闪烁时几乎有着银子一样的白色光辉。无可争辩,她是正确的,因为他从她脸上看出这是真实的——奇怪的是这些话前后毫无逻辑联系:在他们讲到这是多么可怕这类话的气氛还未消失时,她似乎已经把它说成是非常非常温和的了。这使他感到迷惑,但是她展示的真理使他更加感激而张口结舌;就这样他们继续沉默了几分钟,她的脸庞朝着他显得明亮,和她的接触对他有着不可估量的压力,而他的目光则是十分和蔼,但是又像是迫切期待着什么似的。但最后结果是——他期待的终究没有说出来。发生的是另外一件事:在一开始似乎只见她闭上了眼睛。同时她又缓慢而轻微地打了一个哆嗦,虽然他仍睁大着眼睛——虽然他其实还在痴痴地考虑——她却转过身去,走到了椅子旁。她有什么打算的话也只是至此为止,但是他所想的只有一件事——

「啊,你该不是想说——?」

她在路过时按了壁炉边的一个铃,随后又坐进了椅子里,面色显得非常苍白:「恐怕我现在病得很厉害。」

「病得很厉害,不能告诉我了吗?」突然一种恐惧从他心头跳出,几乎直到他嘴唇边——她会在没有把那件事告诉他之前死去。他及时忍住了,没有提出他的问题,但是她的回答好像表明她已经听清了他的话。

「你现在——还不知道吗?」

她的话好像表示某种能够改变情况的事情早在不久前就已经出现。可是她的侍女听到铃声,很快就来听她的吩咐。「我什么也不知道。」后来他对自己说,他说话时表现了深以为耻的不耐烦情绪,这种情绪表示他深感不安,他想从此不再追问这样的问题。

「啊!」梅·巴特兰说道。

「你感觉疼痛吗?」在侍女走到她跟前时他间:。

「不。」梅·巴特兰说。

她的侍女用手膀搂着她准备带她回屋里去时,用恳求的眼睛望着他,否定了她的话;虽然如此,他又一次表示了他的惶惑:「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在女伴的帮助下又站了起来,他觉得有必要告辞了,于是就惶惶然拿上帽子和手套走到门边。但是他仍在等着她回答。「就是过去认为可能发生的事,」她说。

小说第五节请见:亨利·詹姆斯:《丛林猛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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