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城市越来越大、居民越来越多,雨林能够覆盖的地方却像骄阳下的雪糕,急剧地缩小、再缩小。如果不是亚马逊河的一条细小的支流暂时拦住了伐木工们的脚步,恐怕小镇的面积还会再大一些。
没人知道老恩佐到底有多大年纪了,似乎在小镇还没有建成的时候,他就住在这里了。一批批的孩子似乎昨天还在他家门前的凉棚下蹒跚学步、今天就能在他屋后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追着破布头儿绑成的球疯跑,又一转眼就成家立业,又领着自己的孩子来找老恩佐剃头、理发。
比起镇中心的美发店,恩佐的理发店小得可怜,只有一张陈旧的理发椅,椅子面前椭圆形的水银镜子已经像恩佐的眼睛一样混沌不清,只能勉强照出个人影儿。可是镇上男人们还是喜欢来这儿理发,赶上炎热的休息日,排队等待理发、刮胡子的人会从屋里的原木长椅上一直延伸到门口的凉棚下,甚至连门前的台阶上也会做着胡子花白的老头儿等着接受恩佐的服务。
“老伙计,还是你的手艺好。”一个光头老汉惬意地哑仰坐在陈旧的理发椅上,垂下的手里攥着一个对折起来的破草帽,草帽里是背着老伴儿偷偷买的一小瓶卡沙萨酒。岁月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这个曾经像公牛一样壮实而骄傲的伐木工也终于变得老迈,现在他露出笑脸的时候,只会让人感觉这个满脸的皱纹都聚在油亮的脑门儿上小老头儿甚至有点滑稽,“还是老规矩,从头顶到下巴,全交给你啦。”
“好啊,这两撇眉毛还要不要了?还想要的话,你最好现在就把你的酒瓶子放下,再睡着了霸着我的理发椅,外面儿的人可要把你老伴儿抬来治你了。”老恩佐和老伐木工认识快半个世纪,对他这点小癖好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你看看你,喝得手都抖了”。
老伐木工堆着笑脸把草帽和里头的酒瓶子一起放到了镜子前面的小桌上,对着镜子里的恩佐做了个砍脖子的手势,“我的手抖,大不了不再抡斧子就是了,只要你的手不抖就行啦。”
镜中恩佐身上的白色圆领背心的领口已经从圆形懈怠成了不规则的椭圆形,像一条慵懒的蛇一样垂在他突出的锁骨上,前胸的部分也已经薄得可以透出他略微松弛的肌肉以及黝黑的肌肤,多年的工作也让他看上去有些轻微的驼背,可一双手却还是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灵活,无论是锋利的剃刀还是尖锐的剪刀,在他手上都像有了生命,从没听说谁被划伤了下巴或是碰破了耳朵。
老恩佐干活儿的时候总喜欢叼着一根已经干瘪发黑雪茄,但是却从没见他点着过,很多人猜测,这是他手里的最后一根雪茄,舍不得抽才这么一直含着。和所有的生意人一样,剃头匠也天生都是聊天的高手,老恩佐也不例外,就算叼着他心爱的雪茄,也并不会影响他和客人们闲聊、打趣,拥挤的小屋里时不时就会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西奥!你别只顾着自己玩儿!看着点弟弟!菲德罗,我跟你说了一万遍了,再让我看见你拽妹妹的小辫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恩佐刚把剃须用的白色泡沫调好,还没来得及往老伐木工的下巴上抹,一个肥硕的中年的妇女就分开人群撞了进来,她怀里抱着一个西瓜大的包裹,气喘吁吁的朝老恩佐点头,“恩佐老爹,这三个孩子一睁眼就不停的闹,实在吵得我头疼,明天就要开学了,他们的制服我还没缝好,上帝保佑,能让他们在您这儿玩儿一会儿嘛,我做完了活计晚饭前就来接走。”
“孩子嘛,有力气玩儿玩,就让他们自由地玩呗,真要一动不动愣在哪儿,你不是更担心?”老恩佐还记得,眼前的胖妇人结婚前就是镇上出名的暴脾气,现在被三个儿女折磨得已经随和太多了,她的三个孩子更继承了她的精神头儿,和她小时候一样好动,只要醒着,就没有一分钟闲呆着的时候。
“上帝保佑,那就麻烦您了。哦,西奥的头发也太长了,回头您有空也帮着给收拾收拾吧,剪得越短越好。”胖夫人听到恩佐的回话,如释重负,从兜里扥出一张10雷亚尔的纸币压在伐木工的草帽和酒瓶子下面就自顾走出了小屋,“宝贝儿,你们好好玩儿,妈妈晚饭前来接你们。”
“好的,妈妈。”只有女孩儿听到了胖夫人的话,扯着嗓子应了一声,然后马上就继续追上两个哥哥,在理发店后面的草坪上追着一直黑白相间的小野猫疯跑去了。
“看看,多好的年纪。”老恩佐把后窗打到最大,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孩子们在他精心修剪的草皮上的一举一动,“屋里又柠檬水,跑累了就进来喝!”
老恩佐终于有空放下剪刀喘口气的时候,三个孩子早已经用尽了力气,一步也跑不动了,两个小的头对着头爬在屋里的原木长椅上睡得正香,大一点儿的男孩儿喝饱了柠檬水,学着恩佐的叼雪茄的样子,也在嘴里叼了用半片儿卷成卷儿的柠檬片儿。
“好吧,现在该你了,小先生。”恩佐用雪白的围布掸了掸理发椅上的碎头发茬儿,示意男孩儿坐上去。
“好吧,现在该你了,老先生!”男孩儿坏笑着模仿恩佐有点含糊不清的口音。
“让我们想想看,你要剃个什么发型好呢。”恩佐并不恼,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假装从小桌上随意摆放的剪刀和剃刀找趁手的工具,在这一摞工具的最下面还压着胖夫人留下的那张纸币。
“我不要、我才不要剃头!”男孩儿用双手盖着自己一头乌黑的小卷毛儿,倒退着就想往往屋外跑。
“嘘...”老恩佐怕他吵醒熟睡的弟弟妹妹,用左手从嘴里抽出雪茄,右手食指压在轻微干裂剥皮的嘴唇上做了个静音的手势,“让我们玩儿个新游戏怎么样?”
听到有得玩儿,又见到老恩佐放下了剪刀,男孩儿顿时放松了警惕,嚼着柠檬片儿朝恩佐靠过来,“你都这么老了,还会玩儿什么新游戏?”
“哈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小时玩儿的游戏,你怕是听都没听说过呢。”恩佐拍拍理发椅的黑色牛皮靠背儿,示意男孩儿坐上来。
“那,说好了,我可不剃头!”男孩儿将信将疑,还是把小屁股挪到理发椅上。男孩儿悬着腿使劲往上一蹭,带弹簧的理发椅前后轻微的摇晃,这比啥坐在睡得像小猪似的弟弟妹妹边上有趣多了。
“不剃头,不剃头,任由着它长去吧。”老恩佐伸出双手,从后面轻轻地按住了男孩儿的两个肩膀,推着他在理发椅里摇晃,突然一发力,男孩儿随着椅子嗖的转了一整圈儿。
“哈哈哈,好玩儿,好玩儿,我还要,我还要!”男孩儿从来没玩儿过这么刺激的游戏,高兴得像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拍着巴掌直笑。
“嘘...”老恩佐指了指原木长凳上熟睡的另外两个孩子,示意男孩儿别出声,“吵醒了他们,就轮不到你玩儿喽。”接着又转了十几圈儿,只转得男孩儿直喊头晕才停下来。
“这样吧,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头就不晕了。”老恩佐取了一条干净毛巾,拂去男孩额头上的汗珠儿,还把他按在椅子上。
“我不、我不...”男孩儿挣扎着想从椅子上跳下来,眼睛却扫到了放在小桌上的纸币,“除非你把这个给我,我就听你的故事。”
“一言为定,但是如果故事还没讲完,你就睁开了眼睛,那可就算你输了。”老恩佐抽出纸币,在男孩儿眼前轻轻一晃,顺手塞到了他胸前的口袋里。
“一言为定!”男孩儿满足地往椅子背上又靠了回去,用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捂着口袋里的纸币。
“好吧,你现在可以闭眼,故事马上就要开始了。”恩佐压低了声音,转身从壁橱里取出了两块新的衬布,展开一块蹑手蹑脚地盖在了熟睡的两个孩子身上,又抖开另一块罩在了男孩身前。
“我不剃头,你可别骗我!”男孩儿眯着眼睛看到自己的弟弟妹妹身上盖了衬布,轮到自己的时候,还是有点不自在。
“不剃头,我们不是打了赌,你只要闭着眼听完了故事,这个就是你的了。”老恩佐用手指弹了一下男孩儿装纸币的小口袋,趁着男孩儿用两只手捂着钱的空档,用衬布周正地系在了男孩儿身前。
“要知道,我以前可不是什么理发师。”老恩佐取了一块剃须用的温热毛巾,轻轻替男孩儿擦拭满是汗水的头发,又仔细地用毛巾的一角儿拭去了男孩儿小脸上黑一条儿、白一条儿的汗渍。
“那你是干什么的?”男孩儿使劲闭眼,小鼻子都皱了起来。
“我呀,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探险家。”老恩佐用一只大手遮在男孩儿眼前,另一只手迅速地抓起了一把小号儿的理发剪刀藏到了自己背后。
“探险家?我长大了也要当探险家,我胆子可大呢!”小男孩儿兴奋地摇晃着身体,小手儿却一直紧紧的捂着胸前那张纸币。
“你要再打断我,可就判你犯规了,犯规可要罚款哦!”老恩佐伸出一个手指,在男孩紧闭的眼前晃晃,确认他没有偷看。
“从现在开始,谁要再说话就---卟,红牌儿罚下!”男孩儿腾出一只小胖手儿捂住自己的小嘴。
“我当探险家的时候啊,雨林还没有人进去过,也比现在大好多、好多。”恩佐用手指温柔地在男孩儿的头顶按摩,“亚马逊的河水也比现在更丰沛,最窄的小河也比门口这条要宽阔。”
“嗯嗯...”男孩儿放在嘴边的小手慢慢放松下来,微微地点头附和。
“只有我知道,森林里又一条秘密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雨林大王居住的宫殿,一路上有好多颜色鲜艳的鸟儿站在树梢儿站岗,看到生人还会发出咔嚓、咔嚓的警报”恩佐慢慢从身后拿起了小剪刀,提起一男孩儿头上的一小撮卷毛儿,小心翼翼地剪了一下。
恩佐故意把语速放得很慢,加上他男低音似的含混声音,在这样炎热的下午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男孩儿捂着胸口口袋的小手也慢慢地放松下来,一点点顺着系在脖子上的衬布,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谁...谁是雨林里的大王...”男孩儿半梦半醒,喃喃地提问。
“雨林里的大王可厉害了,是一只特别特别老、特别特别长的黑色凯门鳄,他的一条尾巴就有三辆小卡车那么长,他的脖子比小学校的黄色校车还粗...”老恩佐盯着镜子里男孩儿的影子,又挑起了一撮头发,悄无声息地剪了下去。
“可不是什么动物都能随便当上大王的,只有能活到一百岁的老鳄鱼才能顺利得到王冠。这条凯门鳄小的时候,曾经有好多兄弟姐妹,每一条都像他一样凶狠、都像他一样狡猾,可是,只有他,这条黑色的老家伙才活到了一百岁。你知道为什么吗?"
男孩儿被袭来困意围绕,还是不情愿就这么睡着,含含糊糊地答话,“为、为什么呢...”
“因为啊,只有这个老家伙才会游仰泳,就是肚皮朝天,后背泡在水里的姿势。其他鳄鱼只会用四条腿在水里划,肚子上皮又薄,肉又厚,是食人鱼最喜欢的点心了。成群的食人鱼吃肉的时候,可吓人了,吃得特别香的时候,还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恩佐手中的小剪刀熟练地游走,三下五除二,男孩儿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就变得清清爽爽、服服帖帖。
“恩佐老爹,不好意思,我来晚啦!”胖夫人捧着一个瓦罐儿钻进了理发店的小屋,顿时房间里充满了椰汁的香甜和海鲜的咸鲜味,“这个给您尝尝,难得孩子们没捣乱,我刚炖好的汤。”
“西奥、菲德罗、劳拉!醒醒!该回家啦!”胖夫人大声招呼着睡熟的孩子们。
“你吓了我一跳,妈妈!”做在理发椅上的哥哥最先惊醒,揉着眼睛抱怨。
“那样最好,小先生,最好您的每根儿头发都能直直地立起来,这样我剪着可就方便多了。”恩佐又叼起那根干雪茄,微笑和朝男孩儿打趣。
“你骗人,你答应我不理发的!”西奥嘟着嘴,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新发型,看上去倒还算满意,“卟!红牌罚下!”
“噢,裁判先生,我接受你的判罚,只求你不要把我扔进亚马逊河就好,我可不会仰泳啊。”恩佐老爹捂着胸口假装中枪,朝男孩儿挤了挤眼。
“好吧,本大王就答应你这个小小的请求。”男孩儿轮着两只小胳膊做出仰泳的姿势,又想起了胸前口袋里的纸币,伸出小手捂着,偷眼用祈求的目光看恩佐。
“那我可真要衷心地感谢您喽,慷慨的鳄鱼大王。”恩佐笑着拍了拍男孩儿的肩膀,猫下要拍着男孩儿捂在胸口的小胖手,轻声耳语,“这是冒险家送给大王的开学礼物,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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