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抒
当年语文课本里一篇《月光曲》，将贝多芬的月光，化作了多少读者心中无与伦比的夜色，至今想起，还是觉得无限浪漫唯美。
可是我同时执着地钟情于德彪西的寂寞《月光》。
虽然它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于我而言，不过钢琴曲谱里的短短三页，考级曲目中一块极难啃的骨头。它一点都不好听，竟还难度极高。
12年的夏天，我还在备战考级。我穿着短裤短袖酣畅淋漓地练《月光》，没错，是酣畅淋漓，一种本不该符合这首曲子的状态。
其实德彪西的《月光》从头到尾本该是一种无声的寂静。
初次聆听，你或许会觉得旋律丝毫不出彩，就如同我当年练琴时深深为其开篇大面积六拍、八拍的长延音焦急不已。它真的很难在一开始抓住所有的耳朵，想必大部分人还未听完便不自觉切换了歌曲，于是它的耐人寻味便无从为人感知。
其实第一部分的平铺直叙便是在极力渲染静谧氛围。你或许可以想象，月光轻盈，脚步挪移。当你的心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的时候，月辉开始一大片一大片地倾泻铺洒——你终于被第二部分的琶音吸引，你觉得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落满光华。你深深沉醉，直到后来再归于寂寞的平静，也忘记了初次听闻的心急。
那年坐在考场里的我，从等待考试的紧张心情里缓了过来，最后平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那时所奏《月光》，胜过前番千遍万遍。或许是考场专用的三角钢琴音色极佳，又或许是我那时发现，真正的宁静本身就是极美。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曾经备考时的“苦难”，那些汗透衣衫而不得进步的痛苦。夸张些说，或许是年少时斗志激昂，练琴从来只想着征服，自以为出色完成一首首难度高的曲目便是得意。我遇到欢快热烈，有如《土耳其进行曲》《蓝色狂想曲》，遇到慷慨激昂有如《命运》《出埃及记》，遇到婉转动听，有如理查德那么多为人熟知的乐曲，直到后来，我遇到德彪西的《月光》，我再也不能用一腔热血激昂去演奏，我越是急功近利，越是离真正的境界相去甚远，越是得不到属于我的月光。这一次，不仅仅是音乐带给听者宁静，更是它教我学着去宁静。这样想来，那时苦苦追求的技巧突破，其实就是真正和谐统一的境界。
我惊喜于自己的顿悟，这时便想起余光中那首《绝色》，那个作为“天地间第三种绝色”的“你”，是否就是从这样的月光里走来的呢。从那以后，再弹《月光》，脑中不再是漫长延音的影子，是铺天盖地的清辉，是周遭一片万籁俱寂。我身披遐想中的月光，于是我的《月光》，也好像真的就这样挥洒流泻开来了。
恍然间竟也深深地惶恐，那么过去的那些年，那些自以为是的激情演奏，也并非算是真正到过音符背后的绝妙世界。只不过有一天我遇到了实在晦涩的曲子，才终于开始苦苦思索，苦苦寻觅，摸索着也体会着，再用面对《月光》的态度重新拾起过去的每首歌曲。我惊喜，每个音符都真的成了指尖的婉转歌唱，同时我也深以为理所当然，因为弹琴本该生动如此。
我不禁自省，为什么从前就不曾试着融入氛围。想必是第一眼就没有爱上吧，又何谈沦陷沉迷。我忽然意识到到自己的狭隘浅薄。我们口口声声说着雅俗共赏，却并不真正具备欣赏“雅”的能力。因为它貌似不那么“好听”，所以我到今天才发现它其实真的动人。因为它似乎不符合自己的喜好，其实是我不曾听懂。就像曾有人在评价雅尼的《夜莺》时，说“真正的好音乐值得跪下来聆听”。欣赏已有如此要求，何况带上各自的体会去完成音符的表达——情感的传递。尚且不能体悟一部音乐作品其中的伟大的内涵，也难怪自己从前未曾真正地诠释过《月光》。
像我一样平凡的学琴者，这世界上有那样多，我们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在音乐殿堂外的海滩拾贝而已，而我想只有作为极少数人的顶尖音乐家们明白，何谓和谐融合，关于他们自己与他们的乐器。或许我们本不该以自己的眼光，妄自地将演奏家们台上或手舞足蹈，或深情闭目的行为定义为矫揉造作，浮夸表演，那即是我们无法到达的有声有色的境界。
而我依然庆幸，还能够以自己狭隘拙劣的理解，去描绘每一个音符，也算是一种极其幸福的“独善其身”了吧。
谈不上多么深刻地了解感悟，却也再次深感所谓世界名曲的魅力，这样的乐曲本就不是为了作为忧伤故事的背景音乐而存在的吧，它要你单纯地，心无杂念地，一心一意地去听，它甚至从不奢望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心底里。
因为这样的世界名曲受众并不广泛，纵使有些旋律不似《月光》的寡淡无味，哪怕它惊艳到可以迅速抓住听者的耳朵，但恐怕依然不如街头音箱里高声播放的流行歌曲那样为大众所知。其实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实，因为精品自身稀罕且不接地气。就如同世界名著往往晦涩难懂，往往厚重深沉，不及大部分网络小说读来通俗易懂，轻松愉悦。
阳春白雪固然不可弃，下里巴人亦是必不可缺。而我只是有些感叹。我只是有些遗憾。
但唏嘘过后仍是无限仰慕。
我仰慕《月光》们的孤独，因为它们高居音乐殿堂屋宇之上的遥不可及。
其实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是孤独的存在，要么被潦草略过，要么被深刻理解。我想这或许算是它们深情地诉说。最后的最后，经典成为了经典，值得永恒的东西永恒地流传。它们教给你沉静，教给你沉浸。如同告诉你人生路上的每一次出发，都须沉心静气，然后沉浸其中，独自欢喜。
如今，我早已阔别了每个奔赴考级之约的盛夏，却始终没再忘却，九级书最后那短短三页的《月光》和它带给我的思绪万千——那所谓真正的艺术所具备的特质，或许足以成为感染每个人心灵的力量。
而我希望，自己从此以后的道路，都能身披“月光”。
而我希望，如此绝色月光也陪你走过长长的孤独，留下一地带月荷锄归的影子，最后你不经意回首，你说那是无比深沉，你说那是无比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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