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列车在花儿出生的这座小城停下,我乘车直接来到镇上。多少次花儿为我讲述这座城镇,这里的街道、这里的人家,多少年过去了,这里竟然就像什么也没改变似的,就像花儿在我脑海里画的地图一样。我轻车熟路,直奔浩明的家,在第三诊所对面的巷子里,敲响了门。
男子开了门,背后一个妇人吊着嗓门儿,尽管都是我听不懂的话,但听得出不是在骂这男子就是在骂我。只见男子埋着头,抬着眼神看我。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你是浩明吧?”我说。
男子惊讶,回道:我是。您是?
他的声音微弱,差点掩没在屋里妇女的叫骂声里。他回头央求般的语气跟妇人说了什么?大概是求她不要骂了,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
我压低声音,尽量不让他听出我情绪的波动:“花儿死了。”
他眼神闪烁,“你到底是谁?”他近乎颤抖地问。
“花儿死前跟我说过你,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事告诉你。还有,我觉得她的死你是脱不了干系的!”
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整个身体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软软地靠到门边。嘀咕着:她还没死?不,她真的死了!
看着他那软弱的样子,想起花儿还曾寄希望于他,我把烟头往地上一唾,脚尖一拧,转身就走,他引不起我任何兴趣了。
“你到底是谁?这几年花儿去哪里了?她……”
浩明那软弱无能的样子死死粘在我脑海里,混着离走时那凶恶妇女从屋里传出来的喊骂声。我感到太阳穴胀疼,躺在旅馆白凄凄的床褥上。这时,花儿那副雪花般儿美丽的脸庞悄无声息就入侵进来,我听不见叫骂声了,也看不见浩明了。
她向我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喜欢美的东西,所有美的东西都令我开心。”
“可这社会污秽不堪,根本就没有美的东西。”
“你的眼睛就很美!”她看着我,嘴角挂着纯粹的笑意。我知道,那一瞬间,她多美。
花儿收起了美丽的笑容,恢复那副雪花的脸孔,附着在房间的天花板上,久久不去。
我疲劳极了,眼帘不自觉盖上了。等我醒来,已经是凌晨五点了。我苦苦等着天亮。迫不及待地走上街,狠狠灌了一瓶牛奶,跟奶奶买了几个包子。我不打算跟她说花儿死了的事,因为没必要去干扰一个如此年迈的老人,况且她早以为那一年花儿就死了。于是我直奔浩然的家,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开。邻居家走出一个老人家,牵着一个背包的小姑娘。我走上前去问老人,认不认识浩然,他怎么不开门?
老人家听不懂我的话,小姑娘回我说:“浩然叔搬到新房子里了。”
我俯下身,笑着问小姑娘:“那他新房子在哪里呢?”
小姑娘摇摇头。老人家拉扯她走了,一边用斥责的口气在跟她说话。
我随手拦住一个路人,向他打听浩然的住处。我递了根烟给他,点上火。
男子抽了口烟,缓缓吐出来,说:“你找他什么事?”
“没什么,我来这边出差,一个朋友介绍我找他,给了我这地址,但他好像搬走了。”
“他搬到新房子里去了。就在那边。”男子指着远处三幢高楼,我望过去,像庙里祭拜神明时插上的三柱香似的刺破灰蓝色是天。“不过这会他还在睡觉!你可以等下午去找他。或者等晚上直接去前面巷子里那家酒馆。”他指着左前方的条巷子。
于是我认住巷口那排歪枣般的红字:办证--138*****
我想就等晚上吧!我可以先找瘸子三。于是我又问那人,你知道“瘸子三”吗?
那人瞪着眼睛,眼神像激光扫描一样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我说:怎么了?
“没,没……”他接着说:“你找他干嘛?”
“也没什么。他还住在那里?”
“嗯,就在前面右拐那个巷子。”
“哦哦!”我又给他递了根烟。
他接过手,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了起来。他说:“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你知道民浩兄的住处。不过又不太像来过,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你。”
“你是说浩明?”我怀疑我听错。
“民浩就是‘瘸子三’。自从上次他发疯要砍人,就再没人叫他‘瘸子三’了。”
花儿告诉我这里的人都叫他瘸子三。
瘸子三年轻时长得俊,常有女人给他送钱花。这里的人都知道,瘸子三以前不瘸,腿是在人家床上被打断的。
“他怎么发疯的?”我好奇地问。
“也不是真的疯了。”男子叼着烟,一边抠着脏兮兮的指甲缝,慢腾腾的说:“他有一天去嫖,没多久街坊就听到‘鸡窝’里很吵,原来是那‘老鸡婆’在里面骂,一会儿又听到‘老鸡婆’放荡地大笑。突然大家看到他跟女人拉拉扯扯地冲出门。他气汹汹地纠着女人的头发,女人死命用手去抓挠他的脸,一边骂个不停:你个死瘸子,操你娘,操,死瘸子,瘸,瘸……
“老鸡婆骂得越凶,他越拉扯她头发,老鸡婆又越骂得凶!这时在巷口给‘鸡窝’看风的男人早往这边跑来,一把抓起他的胸襟,一拳抡过去,打得他鼻血流,那人紧接着一脚,踹得他飞跌地上,晕厥过去。
“后来,只要他一听到别人叫他‘瘸子三’,就发狂似的,有几次要拿刀砍人,说也让他们变成瘸子,看他们还敢不敢这样叫!慢慢地,都不敢惹他了,都慢慢改口叫他名字了。大家都特别不适应,一个叫了那么久的名字突然不给叫了。”
男子突然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我得走了。”
我不知道怎么让他继续说瘸子三的事,不过一想,这又好像不重要。我看着他走了。于是准备去找瘸子三。
巷子只容一人,两边墙体脱落,水泥路面坑坑洼洼露出土与石块。右边的墙上开了个门,很老旧,锁着,又像虚掩着,也可能是老门所以锁不劳,露着缝。
我敲了几下门,无人响应。门缝里看过去,里面很暗,只有天窗投入一束很微弱的光,我不想勉强眼睛去审查屋里的东西。我想瘸子三出去了,正准备转身。门打开了。
一个衣裳松垮肮脏,头发蓬松的,满面污垢的老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猛地吓了一跳。随即一阵恶心。因为一股浓烈的酒味和发酵的腐臭味道直攻我的鼻腔、胸腔。我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保持着距离。
瘸子三对我的到来感到很惊讶,显然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登门拜访了,谁会跟这样一个脏兮兮的醉汉来往?
花儿曾说大家都很讨厌瘸子三,但她并不会,她说瘸子三其实人很好,小时候瘸子三给过她棒棒糖吃,有一次还因为护着她替她挨了奶奶的一棍。那是因为她把做包子的肉拿了点给店铺外面的野猫吃。奶奶看到后非常生气,一脚把猫踢开,操起擀面棍要打她,结果路过的瘸子三帮她挡了一棍。奶奶狠命地又打了一棍,咒骂了瘸子三一顿才回去继续做包子。
花儿说,这里的人都讨厌瘸子三,而奶奶恨他,因为奶奶觉得瘸子三害死了她儿子。但花儿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奶奶也曾指着花儿骂她是害人精,害死她父母。
瘸子三醉眼惺忪看着着我,见我不说话,他也不开口,准备关门。他大概以为找错门了。
我无法忍受花儿跟这样脏兮兮的人扯上关系,所以尽管我在心里喊了好几句:
“瘸子三,花儿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却始终不想开口。我转身走了,但瘸子三肮脏的形象一直像钳子一样夹着我的脑神经。
“要不是他,怎么会闹那些流言蜚语呢?”
我觉得需要点酒精来麻痹神经,于是我在路边小店买了瓶啤酒大口灌下去。
我打了个嗝,啤酒的味道又让我想起第一次在酒吧遇到花儿的情景。
2、
她拿着酒向我们走过来,五官端正,身材姣好,并不能说很漂亮那种,细想,只能说身上散发某种还算吸引我的气质。
在我结婚的第二年,我开始厌倦了婚姻的枯燥。朋友带我来这里,说散散心。那时我不抽烟,也不喜欢喝酒,进来时我觉得音乐太吵了,空气里混着烟味,我感到很不自在。当花儿靠近时,我不喜欢她身上那浓烈的香水混着烟和酒的气味。
花儿是那家酒吧的陪酒小姐。
当我不小心拿错桌上她喝过的酒杯里的酒时,杯壁残留着的烟味在我口腔造成难受的恶心。同时又很奇怪的事,我意识到这味道勾起心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堕落念头。
“嗞……”
花儿浇了一口啤酒把烟灰缸里的烟头熄灭。又给我杯里斟满,与坐我对面的“公主”不同,花儿更主动殷勤,那边那位总是半推半就,不过其实我朋友反而喝得很多了。
花儿这边不停给我斟酒,想跟我玩骰子,但我不会。有时她会用手不经意碰触我,用撒娇姿态要我再喝点。见我不怎么说话,又会问我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什么的,可以跟她说,再不然多喝几瓶酒就好了,一醉解千愁嘛!
我觉得她有点矫揉造作,不喜欢这样。但最后还是喝多了。
买单时,我朋友提出请她们吃宵夜。她们同意了。
后来花儿告诉我,她上次出台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她一般不出台,可最近要用钱,而且觉得我是一个“安全”的人。
我问她怎么就“安全”?
她调皮地对我笑,说不告诉我。
至今我不知道她怎么去衡量“安全”,我想像她们在这种混杂的环境下,要保护自己应该会有意无意的训练出某种看人的本事和游刃有余对付他们的方法。就像她后来说到的,她们会根据不同客人的性格做出不同的劝酒“策略”。于是我想到第一次她的主动是不是针对我的“羞怯”做出的“策略”?
自那次后,我偶尔就会去找花儿,她也表示喜欢我找她。
我没有当真,因为觉得她大概也只是在逢场作戏,谁不喜欢顾客找她们?
我每次去找她她都会出来,这让我觉得她第一次跟我在一起时说的----那是她半年来第一次出台的事可能是假的,那也可能只是针对我的一种“策略”?
终于我忍不住问她:你真的只是跟我出来吗?
“是啊,你怎么不信我!我说过了啊,我需要钱,而我觉得你是‘安全’的。”神情里竟然透出某种纯真。
我原以为她至少会说:是啊,因为我只喜欢你。
“那如果你遇到其他‘安全’的人会跟他出去吗?”我怏怏地问。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回:“如果我需要钱,你又不来找我,我想我会的。”
我心里骂了句:“去你妈的。”我决定不再找她了。
几个月后,我收到她的信息,问我怎么不去找她?我回她说忙。隔了好一会儿,她又问我,还会去找她吗?
我没有回她。我觉得她只是因为没钱了才找我,至于为什么找我而不是其他人?我有点奇怪。后面一想,我怎么知道这不是群发信息呢?
我想就这样吧,可我知道我没有直接回绝的原因,是我内心还有期待。
一周后,她打电话给我。语气带着一丝嗔意:“你真不想找我啦?”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回她。
“要不你明天来找我吧?”
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
“白天!”她强调说。见我没开口,她又说:“明天我生日,我想有个人陪。”她有点生气,有点沮丧:“你来不来?我就想有个人陪……我等你,如果你不来以后我就不会再找你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她完全可以找其他顾客,也许她喜欢我?也许只是她现在没有找到第二个“安全”的人?因为她说过,如果她缺钱,又有其他“安全”的人出现,她就会出台。
我犹豫了很久,隔天还是去了。
她看到我,很开心,“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我把花递给她。说:“为什么?”
“不告诉你。我就是知道。”她抱着那束花,闻了一下,找个瓶子插起来,“这花好美。我喜欢美的东西,所有美的东西都叫我开心。”她整个人像一只轻飘飘的蝴蝶。
“社会肮脏不堪,根本就没有美的东西。”
“你的眼睛就很美!”她看着我,嘴角挂着纯粹的笑意。
那一刻,她真的美。
“花儿,你到底是不是喜欢我?”
花儿兴奋而带点责怪的语气说:“当然啊。”她引我坐下,“上月我给你发信息,我希望你来。因为我遇到一个我感觉‘安全’的人,我很犹豫,那一次我拒绝出台了。”
我的心悬着。
“他第二次来时,我有点想跟他走,但我还是拒绝了。我想了一下,决定问你来不来找我。可你却不来了。”
我心提起来,怕她就要说,后来我不去,所以她就跟他出去了。
“不过后来他就没再来了!”说完她笑了,如释重负。
我却很不开心,因为她那些话随时都让我提醒自己,我不是她唯一的客户。
“走,我们出去吧。”她换好衣服了,一身花裙子,化着淡妆,露出她年轻可爱的面孔。这形象跟在酒吧简直判若两人。
那次之后,睡前她都很愿意跟我聊起她以前的事:
三叔其实不像大家认为的那么坏,他很疼我,我不能跟大家一样叫他瘸子三,后来他说他比我爸小,就管他叫叔好了。因为他腿不好,有时我会去帮他打扫房子。直到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去帮他打扫房子,他突然抱住我,喊了我一声“喜儿”,我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
三叔如梦初醒,看着我,哭了。我都没哭,他却哭了。因为他想起我妈了。
喜儿是我妈。后来他们也叫我“花儿”,我本名叫杨春花。因为我妈在春天生下我,我奶奶跟我说妈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可后来我听三叔说,其实妈跟一个流浪画家走了。我爸受不了邻居间的闲言闲语,后来也失踪了,有人在江边发现他的鞋子,大家都说他投江自尽了。从那以后,奶奶就很讨厌我。
奶奶也恨三叔,因为画家是三叔的朋友,奶奶觉得如果不是三叔,画家也不会认识我妈,我爸就不会“失踪”。
我妈是个美人,所以画家拜托三叔说情,请我妈做模特。三叔出于私心,想多点机会跟我妈说话相处,就极力怂恿我妈做画家的模特。
后来我妈就跟画家跑了。
三叔说到这暗自咬牙,然后又抽搐起来,老泪纵横。说:你妈抛弃了你,你恨不恨她?
我说恨。
他说不要恨你妈,要恨就恨那个流氓画家。
隔天,我去买菜,邻居三五人一起在嘀咕,发现我走近就不说了,看着我假笑,眼神却很奇怪。
回来时,我刚放下菜,冷不防背后就挨了一棍,接着连挨几棍,然后听到我奶奶的咒骂:你这婊子,你跟那瘸子都干了什么好事,你还要不要脸?婊子!
奶奶气得直喘气,又腾出手狠命地掐我的脸。
花儿眼角流下眼泪。
我赶紧抱着她,希望安慰她,但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轻轻帮她擦掉眼泪。吻着她的泪湿的脸蛋。
看她那样,我后悔不该问她为什么会来我们这座城市。搞得我自己也不知所措,两人也没了兴致。
奶奶因为听到关于花儿和瘸子三的流言蜚语 ,街坊很多都感叹花儿这样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给瘸子三这头猪给拱了。也有骂花儿不知羞耻;也有人羡慕瘸子三,说早知道花儿这么容易搞自己就先搞了。
这些流言蜚语气得奶奶全身颤抖,迈着趔趄的步伐赶回家。一伺花儿迈进门,就抽打起来。
十多年前害死她儿子的两个人今天勾搭到一起了,这天要反了,下一个要被害死的人准就是她了。
奶奶一边骂一边掐花儿泄恨。
邻居听到花儿的哭喊声都赶来看热闹,有些好心的进来劝奶奶消消气,说她小孩子家不懂事,您老别气坏了身子。
被这些邻居的好心劝解,奶奶越把这事当做真,越恼羞成怒越不肯饶了花儿。被奶奶这样一打,邻居们越觉得那些传言是真的,越加在茶余饭后聊起来。聊着聊着这事成了铁一样的实事,尽管当事人都矢口否认,也无济于事。
本来只有一个邻居听到那天下午花儿的惊喊声,还有他们呢呢喃喃的声音在午后的闷热空气里隐隐约约传到隔墙的耳朵。现在又多出几个邻居出来“作证”说确实听到,更有人说分明就听得很清楚花儿的呻吟声。
花儿诉不尽的委屈没有随着眼泪流出来,她咽入心底,无人哭诉无人相信。
她找浩然倾诉,这个总跟堂弟浩明和花儿一起上下学一起玩的男子。当她找到他时,他话语里明显不相信她。
她找到浩明,尽管初中时她拒绝了他的表白,但浩明曾说即使她嫁人了也会等她,说他这辈子只喜欢她。她也一直把他当做知心好友看待,跟他说心事,信任他。她希望这次他能信任她。
他显得很难过,却不开口,沉默几分钟后,花儿意识到他不是为她的传言感到难过,而是因为他相信传言的事,为他自己和花儿的链接感到难过。
她推了他一下,绝望地跑了。
跑到江边,看着涛涛的江水。父亲似乎在感召她。随即,一具浮肿恶心的尸首出现在她脑海里,那是初中时看到的一个溺水女人,整张脸发肿,头发凌乱,她不能多看一眼。随后三天没法好好吃饭。那丑陋的形象一天天消退沉入脑海里,在此刻幻现出来,粘着在眼前挥不去。
她脱下鞋子,丢在河边,跑了。离开这个不肯原谅她的镇上。乞讨着顽强地走到了我们城里,顽强地生活下来。
“那一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
花儿说,似乎耗尽所有气力。时隔多年,在异地与一个和她过往毫无瓜葛,而今有着某些瓜葛的“安全”男人,似乎能够相对平静地回顾那段郁积多年的心事,也似乎吐出无尽委屈,她安静地睡过去,当晚没有服用安眠药。
3、
夏日的岭南,潮热令人难耐,我随便吃了点饭便回到旅馆,等着酷暑褪去,夜幕降临。在稍微凉快的时间走出房间,看着红绿得耀眼的横七竖八的广告招牌亮着。吃完晚饭,走到江边。等着去浩然的酒馆。
凉爽的江风吹着,开阔的江面微波粼粼,闪着夜空撒下的银白色月光。
我开始犹豫要不要去浩然那里,或说,我去了有何意义?
我例行公事一般迈着迟疑的步子走进浩然的酒馆。坐了下来。
吧台里的他看到我,微笑着问我是不是刚来这里?因为面生。
我点点头。看着他微卷浓厚的长头发,脸上刚毅的冷线条,一扎不修的山羊须,牙齿整齐。
“喝点什么?”他递给我菜单。
我随便翻了一下。进门那一刻,我已不想跟浩然聊起花儿了。
“你给我随便调一杯吧,酒精度高点的。”
看着他调酒,摇头晃脑。听着调酒器里面发出撞击声----特特特,撞碎了夏夜小镇的沉闷。吧台的老顾客跟浩然在闲聊,有说有笑,尽是我听不懂的方言。这里是他们告别一天烦闷工作后,在此一处暂时寻找忘却日间琐碎生活的枯燥无聊与忧伤的种种。
闲聊,似乎是所有密集关系的小地方的共同爱好。他们在闲聊中诉说家常、埋怨与牢骚,改编出各种故事、传播故事,完成或优秀或蹩脚的集体故事创作,寄托着他们的种种理想、意淫,痛苦与快乐。成为集体疗伤,治愈平日乏味的良药。
不知什么时候,我眼前多了一杯散着淡淡桂皮香的鸡尾酒。
突然有一个人轻轻拍了我肩膀,坐在我身边。我吓了一跳。
“你真在这里!”早上那位指路男子笑哈哈看着我。
“你们认识?”浩然微笑说,露出绅士般的假笑。
男子说:“他上午去老房子找你,问我你住哪里,说是他朋友介绍来找你的。”
浩然看着我,有点诧异。
“花儿跟我说起你。”我坦白了。
“花儿!她没死?”他很惊讶,随即回复那张冷酷的脸。
“她死了。”看着他疑惑的样子,我说:“不是投江,服用安眠药,她有抑郁症。”
听到花儿死了,浩然表情里似乎没有多大触动,但我从他闪过的眼神里看出他内心有波动。
“那会儿她来找我,说她跟民浩叔不是大家说的那样。问我信不信她。我说时间会说明一切。她又问我信不信她,我没回答,因为时间还没证明一切,她转身就跑了。
我没有不信她,不过我也没有完全不信那些传言,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那副冷静得冷漠的神情,那种带着哲学家口吻扭动的嘴唇和胡须形象,在我胸腔燃起一阵火焰。
我喊了一声:“那时间都证明了什么?”酒馆里的人眼光都扫向我,像看一个“醉汉”似的,又透着责怪我没素质大喊大叫破坏别人安静喝酒的时光。
“时间证明了一切。”浩然还是冷冷说:“民浩叔在一次与镇上的妓女吵架时,人们知道了他那里不行,妓女嘲笑他那里也‘瘸’了,恶毒地嘲笑他是不是因为上了人家黄花闺女后给折断了,难怪人家要跳江,一次以后就没得玩了。”
人们又开始议论起民浩叔‘那里’是一直以来就不行的还是像那老妓女说的在那一次之后。
民浩叔的邻居又成为大家的请酒对象,问他们几个当时是不是真的听到还是听错?酒酣的他们一开始信誓旦旦说没有听错。问急了,最后说,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听到。就摇摇头摆摆手,什么屌事,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来来来喝酒喝酒。而民浩叔处在发狂状态,谁也不敢去当面问这事,直到后好长一段日子过去,人们才旁敲侧击,在相对平静的民浩叔那里等到了最终的答案:他不可能跟花儿做那事。”
“那时,花儿找浩明问他如今还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浩明犹豫了,他那天来找我,问我想法。我问他你不是喜欢她吗?但他迟疑着,觉得如果传言是真的,他还跟她在一起,那他一辈子都会成为街坊的茶余饭后的笑料。即使传言是假的,他也要承受同样很大的压力,除非谁能制止流言;再来他说花儿现在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他觉得不是真心喜欢,在一起也很难。我说你已经有答案,其实没必要找我。隔天我们就听到花儿投江的消息。”
“时间证明了一切,花儿等不及,不过人言可畏,她当时也是没能力承受那些眼光吧!”
“操你妈的时间。”我极其厌恶他那胡子嘴挤出的那句冷屁话,切齿地说。丢下200元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咽下了一肚子话不屑开口:“如果当时跟花儿说你信任她,她就有能力承受那些眼光了!花儿找浩明只是她最后一根稻草,而找你,是因为她喜欢你,觉得你才是‘安全’的……”
“ 从小浩然哥就让我觉得很可靠很‘安全’,你的神态、说话的语气,尤其眼睛很像浩然哥。”
当浩然那种冷冷的口气述说着花儿的事时,看着对面的他,我慢慢升腾起无数的厌恶念头,他的言语举止,他看事情的思维,他处事的态度,他的所有心理轨迹我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突然意识到,他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的却是我自己的种种不堪:冷漠,自私,虚伪,空洞无物的思考,处事怯懦而自以为是……我厌恶这样的自己。期间多次我心中怒火燃生,想殴打对面的“自己”,想毁灭这面“镜子”,也想自己被毁灭。但最后我却又选择默默地离开,我痛恨自己的软弱。
这种软弱感一直伴随着我与花儿相处的那段时间。
直到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下了决定,跟老婆挑明,离了婚然后跟花儿在一起。
我跟花儿说准备离婚,然后跟她结婚,问她愿不愿意。她紧张起来,焦虑不安。
“我真的很开心,但我不想跟你结婚,那不可能,你同样会厌烦我,男人都这样,我看的太多了。爱是会变质的。”她显得很悲伤,“我多么希望时间就这样停下来不要走了。”
我想起跟妻子刚开始时的狂热和白头偕老的信誓旦旦,竟无以言对。没有勇气说出:不会的,我会一直爱着你。我感到十分沮丧。
花儿服用了大量剂的安眠药,她曾说爱世间一切美的东西,死前她细致地化了妆。死亡似乎给她带来无尽的平静,她的脸冰冷得如同雪花一般干净的美。
床边留下一本精美的本子夹着一支精美的笔,我打开,看到第一页写着: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死了。我要让时间停下来。你的眼睛真的很美。
凉爽的江风吹着我灼热的胸腔,我抬头望着那三幢高楼如香柱插在这片灰沉沉的大地上,皓月当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