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访问

作者: 孔先森本森 | 来源:发表于2018-11-21 12:09 被阅读19次

          “梁~威~”,一位白衣护士站在病床边,核对着床号和病人姓名是否一致。“梁威,37号”,护士核对完在平板上用手勾了下,然后拉开房门,将门轻手带上走出去了。护士的动静虽小,还是把梁威从浅睡眠中曳醒了。他眯着惺忪的双眼,下意识地望向窗户。这时天还没有完全亮,灰蒙中透着腥白。不过已经有光线照射到梁威微微挪动了的手上。梁威握住手,捏了捏拳,同时蹬了蹬腿,想舒缓下神经,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零三天,神经已经时不时地会麻痹了。就在他蹬腿时,梁威却感觉像是蹬在了空气上,腿根本使不上劲。这时他习惯性地弓着腰用手向遮蔽自己下半身的被子上拍下去,“啪”,被子直接被压扁在病床上。

            “以病人目前的条件,做脑机接口还是有一定风险的。”章秋医师穿着一袭白褂靠在办公椅上,向梁威的家属解释道,“脑机接口的风险,在于网络病毒。病人的大脑一旦与网络打通,就有可能感染上网络的病毒,即使我们在接口建立云安全库,可以抵御大部分的病毒,也不能做到万无一失。病毒每时每刻都在增殖进化。一旦有难以扼杀的病毒感染病人的脑部,病人的神经元和皮层都会受损,其后果将是难以挽回的。”章秋端起自热水杯嘬了口茶,空气凝重地像被冻住,很是安静,家属们默不作声地做着思想斗争。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分钟,也像是一束光滑过了银河系那样久。一位女医师握着一小叠文件,靠过来缓和地说道,“如果你们接受风险,就请在申请书上这个位置签名。”梁威的父亲咳了一声转身走出了主任室,梁威母亲也随他一起走了。时间之矢又滑过了猎户座,这时梁威的妹妹,梁琼,走到章医师的桌前,“做!”她点了头。

            深夜的城市是不眠的兽,深黑的眼里闪着霓虹的光彩,城市的角落里则是充斥着各色异样的繁华。第一个意识球到手后,秦璐一直忐忑不安,她找到一家小酒吧,灌下一整杯调制的烈焰酒。趁着酒劲,刚刚的经历在她的脑中不断地闪回,她甚至开始感到晕眩。玻璃、锁、冰盒、子弹、激光,这些闪回的碎片在她记忆的拼图上不断的重组和编制。短短的这几分钟,她好像遍历过一万种可能的拼图,但这其中只有一种是她最终的选择。她坐在吧椅上,眼神飘忽地扫视着四周,左手时不时摸一下裤兜,触到那凸起的球体才放下心。喝完之后,她盯了一眼账单,虹膜支付完就离开了。现在她需要赶回去了,家里还有人在等她。深夜的道路变得比之前更冷了几番,她把黑色的上衣裹紧,径直朝着车站走去。

            梁威连同他躺着的病床被推到医院走廊尽头的手术室,梁威看着整齐划一的一排排日光灯管,想到了一星期前的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这件事让他第一次看到了生的希望。那天的天气再也平常不过,一如既往地灰蒙蒙。他早晨醒了以后躺在病床上,下肢才被截掉不久还有着轻微的幻肢感,以为还可以穿上拖鞋。然后他用手拍了下下半身盖着的被子,手拍过去全是空气,的确是空的。他还处于自己人生的黄金时代,就这么失去了双腿。他几乎要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希望,他悔叹着那个一无所知却以为拥有一切的“花花公子”。这时一阵敲门声,白衣护士并没有像之前端着镇缓药剂进来,而是走到他的床边,“梁威,有一个自称是你同窗的警署警长,带着几位警员来找你。我帮你稍微收拾下。”护士在病床边清理着,此时梁威一边双手支撑着,竭力地坐了起来,一边和护士交流着警署警长的样貌。

            “脑机接口”诞生伊始,就遭到大部分艺术家和叠楼区的民众的反对。“脑机接口”理论上允许接入网络的人脑无限次访问开放权限的任意人的第一“视角”。这视角可并非只是视觉,还包括触觉、嗅觉、听觉在内的全方位知觉,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身临其境。因为这种“接口”的强大和高价,使得自它逐步开放商业化的道路上,受到了社会的高度关注和舆论的反讽,叠楼区的居民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群体。他们准备组织一场规模空前的“意识返潮”运动,誓要把这种阶级性的科技成果告到最高法院的被告席。这是二零四零年,距图灵研制出世界第一台计算机器CO-LOSSUS(巨人)机才过去97年,指数级增长的科技在百年不到的时间里,从巨人机的1500个电子管,到1500 bit量子计算机的普及,发展的速度远超自然进化,实在是让人应接不暇,难以适应。

            警署警长带着几个警员走进病房的37号床位。梁威看见警署,露出一脸惊措的表情,“你,你怎么当上了警长了,真是变化的太快了!”梁威激动地晃动腰部,把手伸出去,但一阵针刺的疼痛让他又缩回了手。警署警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坐在病床边,握过梁威的手,“是啊,我也没想到的。梁威,你瘦了好多。”望着眼前的这位高大英俊的形象,梁威简直想不到他就是当年挂科无数习惯逃课没能顺利毕业的“名人”奕桢。奕桢一边扫视了一下眼睛右上方虚拟芯片提供的当前时间,一边把紧握的梁威的手安放在他的白色单被上。“老同学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查出肇事者,”奕桢环望了一圈梁威的病床,然后眼神笃定地望着梁威说。

            “我出事以来,你是第一个来看望我的同学,你能来看我我真是太欣慰了,奕桢。”梁威见到老同学,未免有些激动。但他很快环视了那几个警员,个个高大威武,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军装,佩戴着墨色的智能眼镜,有种强烈的仪式感。梁威注意到其中还有个外国女性,她有一头短俏的金色卷发。他知道这次势必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他协助,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已然是个半身瘫痪的残废者,还能有什么用呢。梁威的心情又从波峰滑落到波谷,不过这种失落感又使他重回理智,“奕桢你的时间比较宝贵,你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奕桢迟疑了会,俯下头靠近梁威的耳边,轻声说,“梁威你一点没变,果然还是这么敏锐,这样吧我就直说了。我现在有一个技术可以给你‘重生’,条件是你要协助我们办案。这个命案事关重大,我们需要你帮忙提供线索。如果能协助我们成功破案,那这个技术产品也就真正属于你了”。“重生”,这个字眼对梁威来说太动人了。这间病房就像是他的桎梏,就像是锁死他自由的智子,令他时刻都如困兽般难受。听完奕桢的耳语,梁威的表情很复杂,他眉头紧锁,有些惴惴不安。对于高科技,他向来是半信半疑,总觉得不可依靠,然而他转念有微微地苦笑了一声,造化弄人,好像也只有高科技可以解放他的自由。梁威没有立即回应奕桢,仍保持着沉默,沉思着。奕桢和那个女警员对了个眼神,转身和纠结中的梁威说,“我会让他们给你展示下这项技术”,奕桢和梁威说完就和女警员交换了位置。女警员俯下身靠近梁威,“梁先生,我给你戴上虚拟glass”,从梁威的角度望去,那女警员金色的卷发下,一双深蓝的眼眸很是美丽,但他看见那眼眸中有跳动的时间和逐行滚动的信息,像是看见了美玉上的瑕疵,不太舒服。“还是我自己来吧,”梁威接过虚拟眼镜,单手佩戴好。梁威的眼前立马展开一个巨大的白幕,四周则是用偏振片遮住的严丝合缝的黑屏,他感到久违的熟悉,记忆联结到十几年前和一帮最好的朋友最后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的那时刻。接下来白幕伴着巨大的浪声徐徐展开,裸眼3D技术呈现出湍急的河水奔腾地向前冲去,水流急剧流动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这一切都是以一位翼艇上的探险员的第一视角展开,这让梁威下意识地紧绷起身子。依靠探险员熟练的驾驶技术,翼艇极快地顺着水流向前奔,不时溅起激荡的浪花。翼艇左右摆晃,躲开了极速生成的那些漩涡。不过一会,来到一片开阔的水域,几十道大小不一的河流就在这里汇合。梁威以为刚才的心跳时刻可以告一段落,攥起的拳头也摊开了。正打算环顾四周欣赏美景时,第一视角在天和河面的交界线上剧烈的翻转和抖动,梁威一把抓住被单,“瀑布!”梁威惊得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即使他的病床边传来一串串止不住的笑声,梁威也丝毫察觉不到,他只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翼艇在冲过瀑布腾空的一秒,四周折叠的船体展开出四副极为轻薄通透的螺旋桨,它们几乎是一瞬间开启并达到旋翼的高速状态。整艘翼艇因此悬停在了瀑布之上。阳光之下,他看到整个开阔的扇形河岸被巨大的瀑布群所占据,那些奔流的白练以铺天盖地的气势飞流倾泻,亿万颗水粒匆匆地汇聚成股,又匆匆地凐灭成珠,它们来了也就走了,只留下梁威这样的孤独的生物,震颤而又无助地观看着这一切。

            她回到家,安静地合上卫生间的门。她打开了水龙头,让纯净的水冲刷着她因为酒劲未消还有余热的双手。她擦干净双手,用左手从裤兜里把那颗费尽心机才拿到手的意识球小心取出来放在手上。它的确是这世上最为精致的存储器,在不到掌心大小的光滑圆珠里,嵌入了微型的1500位量子比特计算机,透过灯光去观察,那圆珠里黑如夜幕的背景中,有无数闪着蓝色光点的存储单元,像是一簇安静旋转的星系。这些光点意味着意识球是可以利用自身的纳米管聚变单元作为电源供电,以使它可以稳定无息地运作多年。秦璐没有多看,还是把它塞进了裤兜,然后爬上叠楼区的租房,去见她最放不下的那个人。

          “‘意识返潮’运动注定是一场革命性的文艺复兴!那些资本的巨鳄,想以市场的湍流,来驱动意识的交易,最终扼杀我们的人权。这是我们人类史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人伦危机,一旦意识交易合法化,那么底层阶级的我们,叠楼区的人民们,就都将成为资本巨鳄的意识“白鼠”,后果将是毁灭性的!”自从政府内部泄露了“脑机接口”的1.0版本后,社会上返潮运动的呼声越来越强烈,叠楼区的民众申请了抗议游行的巡街活动,但都被警署警长驳回。而警长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给予任何的解释。

            索尼的智能音响正播放着印度的爱情神曲,墙上挂着机械结构复杂而精美的大钟表,四周墙面喷绘着夸张的涂鸦,墙体都用细金属丝围成缜密的网状,像是把房间装扮成一个电子围栏监狱。房中弥漫着焊锡的金属味,桌上一只空的马克杯,杯沿沾着某种咖啡的痕渍,这间房的主人看来很有个性,他正在里屋里捣鼓着什么。他有一头褐色的脏辫,酱色的T恤,T恤上面印染着圆形像是钟表之类的图案,他套着一件仿古牛仔风格的灰色裤子,这个年代流行纳米服,牛仔裤显得很异类。他面前的屏幕飞快地滚动着字母和数字之类的字符,他正在编程,或者说是改编一些代码,在他右手边,有一件与21世纪早期的个人笔记本相似大小的机器,那台机器包含有十二个贴片电极,而这些电极,现在正被贴在一条躺在他桌子边地毯上的边境牧羊犬脑袋上。他嘴角笑了笑,打了个响指,用手势确认了代码段开始执行。电脑上的代码段立刻逐行嵌入到那一行行晦涩难懂的字符之中,牧羊犬忽然汪的一声,四条腿一个哆嗦,站立了起来。他用手势在空中慢慢向右划,牧羊犬不安地直立起尾巴,紧接着开始急躁地狂吠。当他继续调节参数,牧羊犬痛苦地拧扭着头部,忽然间有一根电极掉落到空中悬挂着,晃动的接头处还粘着牧羊犬的一处头皮,牧羊犬发出一声惨叫。这种不寻常的叫声他显然听到了,这种分贝值,我敢说公寓里躲在最高层房间的被子里做小动作的男女都会听得到。他按了一下暂停,并不是为之动容,而是去取桌上的那副全封闭耳罩。他戴上耳罩,大手向右一挥,把某些参数调到了最高。这时他转过椅子,看见牧羊犬仰起头嘴张着,犬的眼里泛出透明粘稠的泪液。牧羊犬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颤动,像是电动马达。不消几秒,它就僵直地倒在了地毯上,电极把它的头皮上扯出大小不同的十二个窟窿。他醒了醒鼻子,离开了桌边,“克莱尔”,他叫了一声清洁机器人。机器人从墙角安静地移动过来,开启工作,机械手将这具还有余温的尸体抬进垃圾箱,清洁好周边后还在空中喷洒出令人神清气爽的森林气息香水,掩盖了一切不愉快的味道。

            他端着杯才泡好的美式咖啡,踱步走到公寓阳台,打开了窗帘。月光倾泻而下宛如温润平缓的瀑布,地球一直在变来变去,月亮则朴素的多,依然周而复始地值着夜班。他在月光下向智能眼镜发了一条留言:发给我,一切就绪,plan可以开始了。这条留言随后变成了一只“信鸽”,飞向他眼镜右上方的消息栏里的某处。过不了一会,一张照片就从消息栏里弹出,他放大了瞳孔,那照片便被放大到十倍的尺寸。照片上是一位女性的背面,穿着全黑色上衣。背景则是模糊的夜晚街道,照片右上方斜斜地印着红色的“通缉”两字。整张照片因为夜晚的薄雾披上了一层模糊的潜影。他品了口咖啡,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刚才的瀑布还让梁威震撼不已,惊魂未定。裸眼3D巨幕又缓缓地变换着场景,巨幕上变换出人脑的景象。神秘的大脑皮层下,数以万亿的神经元闪烁不定,各种酰胺和金属离子,像彩色的砂砾,在大脑沟回的褶皱间涓涓流淌。这时那位有着深蓝色眼眸的女警员出现在巨幕边缘,她的身高与充满着整张巨幕的大脑形成了一种反差,让梁威轻微地笑了声。女警员假装严肃地咳嗽了几声,开始给梁威解说这项最新的技术。“梁先生,想必刚才的那段旅程你应该印象很深吧。那是我们利用第一视角的录制工具,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真实拍摄的。不过刚才的体验只是视觉上的‘现实’,并不能真正的身临其境。我们今天带来的新技术会比你刚才所看到的真实一万倍,或者说无限接近于现实世界。这项技术,叫做 brain-computer interface即‘脑机接口’,简称BCI。”女警员侧身站着,一手指着巨幕继续讲解,“你可以看到,这就是人类的大脑。人类的大脑和计算机相比,有着本质性的不同。人脑是神经网络,在神经网络的世界里,所有的神经元都是并列的。一旦有信息需要传递,那么离信息最近的神经元就自发传输,传输的过程像水波一样扩散。直到1毫秒不到的时间,所有神经元都将得到信息。脑机接口,就是利用智能机器,通过建构与人脑相似的神经网络,将人脑接入到互联网和物联网,实现对开放权限的人脑无限次的访问。所以梁先生,你只要假以时日的练习,就可以利用这个技术来帮助我们找寻嫌疑犯的线索,作为回报我们也会把这台原型机直接赠予给你。”

            梁威摘下眼镜,用手捋了捋头发,略显费劲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刚才的遭遇,让他惊得动也没动所以坐的发麻了。梁威招呼着让奕桢凑过来,奕桢大步流星地走到病床前,梁威神秘兮兮地用手挡着对奕桢耳语到,“奕桢,你应该还记得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过的那句很出名的话吧?”奕桢哈哈一笑,他怎么会记得这些东西。学生时代那会,梁威专注在他的文化课时,他早已和朋友们在VR游戏里对战的不可开交。 奕桢借助眼镜飞快地搜了下,他念出了原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秦璐爬上叠楼区6栋B座的顶层,这是一间小阁楼,由三四个废旧集装箱改装成的起居一体化小公寓。透过公寓的小窗,看见公寓内部漆黑一片,秦璐本想直接指纹解锁,但她抱着他可能在家的想法,所以改用敲门。可是她发现并没有什么反应,四周寂静地除了敲门声,只有邻居家里隐隐约约的智能设备的拟人声。“他准不会又溜到那里去了吧,”她本来应该担心,但他经常这样溜走,让她反而觉得已经习以为常。要是哪天这时候公寓里有灯光亮着才觉得有什么异样哩。她用指纹解锁了公寓门,打开了所有的灯。公寓里乱糟糟的,淡黄色的铁皮墙面上有食物残渍,餐桌桌面上到处洒落着葡萄,腐败了的葡萄上已经有小飞虫来聚餐了。厨房没有使用过,因为她不放心他使用刀具和那台老旧的灶台。她扫视了一下厕所,地板上不知什么成分的脏水汇聚着。她气急败坏地再往卧室走去,被子凌乱的像毕加索的作品,窗户也是半掩着,让她都不禁怀疑他是否是从这里蹿出去的。她注意到床上有一张撕成两半的相片。2040年了,谁还会有相片这种古董,除非是一些摄影狂。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拼在一起,但她发现还是少了一张小碎片,两片照片的缝不能完整地接在一起。她双手往腿上一摊,叹了口气,那是她和他唯一的一张合照。照片上的他笑的温暖如玉,在他肩膀下的秦璐则有些拘谨,“我小时候傻傻地以为黑乎乎的镜头里藏着魔鬼,闪光的时候它们就会跑出来,所有每次拍照就会胆怯,想躲在别人的身后”,她看着照片,想想还是好笑。她审视着十年前的自己,那个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小可爱,现在已经机灵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秦璐还在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有注意到他的归来。他回到公寓,发现门敞着,于是一眼就通过门,看见了卧室里的秦璐。“谁?!”他紧张又惊讶地喊了出来。

            秦璐一听到他那独特的粗嗓门,就把照片搁下,走到他跟前回道,“你还敢回来,看看公寓被你搞成什么样了!”,刚才的照片里那些美好的回忆让秦璐才消了气,这会儿又歇斯底里了起来。“白辛苦我了!我为了你的这个怪病,去偷去抢,甚至,甚至,,”词到了嗓子眼她硬是憋了回去,仿佛是活火山里翻滚着炽热的岩浆,亟待喷发。秦璐把身子摔在公寓里唯一可以坐的(稍干净的)沙发上,手臂交叉着闷着头,宣告属于她的这一回合结束。他愣在门边没有动,本应该是他的一连串追问,现在反倒被擅闯公寓的人反咬了他一大口,他恼羞成怒,俯下身双手撑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对秦璐说:“公寓为什么弄成这个样,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是我的公寓,你到底是谁,告诉我!”秦璐知道即使是十年前的那张合照,也不能使他丝毫地回忆起眼前的这位暴脾气女孩身上的任何细节,索性还是重复那句话了。她盯着他说,“爸,我是你女儿秦璐。”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一书中说,同种或异种生物个体的相互竞争,有利于推动生物进化,有利于维持个体生存和种族繁衍。这种法则运用在通缉犯和侦探的世界里,也恰到好处地适用。没有通缉犯的犯罪事实,侦探工作也就无从展开;而某些通缉犯的作案手段,又是结合了很多侦探小说里涉及的方法。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微妙的博弈,是竞争与互存之间的权衡,然而它本身又是一种讽刺。表面上来看是纳税人的钱养活了侦探,而实际上把侦探们养的大腹便便的则是通缉犯的命。某种意义上看,他们相依为命。

    他从来不洗马克杯,也不会让清洁机器人克莱尔去冲洗,只是任凭杯子被一次性使用后就永久地躺在杂物间。所以为了冲泡咖啡,又临时用无人机去自动售货点购买了新的杯子。他再次品了一口美式咖啡,躺在阳台躺椅上,用眼镜扫描着这张照片。“只拍到了女性的背面,”他用手在眼镜前方比划着,拇指食指由捏合慢慢打开,眼镜帮他放大这张照片的细节,“黑发,扎得很紧,黑色上衣都扎进了裤子里”,他暂且推测嫌疑人是个干练的人。他坐起身,端起咖啡又酌了一口,不甘心地问自己,“难道就没有什么有用的细节了么?”他继续放大着照片,在接近像素化的大小仿佛大海捞针一样找寻着他想要的细节。这时眼镜的AI助手好像发现了什么,自动把照片显示区域定在了嫌疑人的左手边裤兜处,AI汇报道:“裤兜两边对称处的反光率有异常的差异,靠左手边处的反光度高了5.3%,有71%的可能性是长期的摩擦导致。”他好像突然醒了,从躺椅上坐起来,“不够聪明的左撇子,”他自言自语道。

            梁威爽快地答应了奕桢的交易。女警员递给梁威一支电子笔,一份电子合约书和一份纸质合约书。那上面已经有奕桢的签名了。厚厚的合约书让梁威有点不安。他朝奕桢挥了手,轻身地对奕桢问道,“有没有时间限制,我是说找到嫌疑犯的最晚期限?”奕桢用手捏了捏鼻梁“总司给我们的限期是一个月,这是最后的期限。不过你放心,我听技术部的说过,脑机接口的工作效率很高,你可以在一小时内就能检索出别人一天的事件。那样看来,你的时间还是足够的。”梁威知道自己想要自由,也只有与奕桢合作才能获得。 他拿起笔勾了几下,留下了潦草的签名。奕桢拍了拍梁威的肩膀,“好了,老同学你好好养伤,找出了线索随时上报给我们,我们会在近期让章医生安排手术。”梁威目送了他们走出房门,又费劲地调整姿势,平躺在病床上。他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不过他根本连瀑布都没真正见过,如果是梦,那也未免太真实了。

            章医生的助手给梁威做了简单的麻醉后,梁医生戴着眼镜在一个摄像头前用手操作着什么,实际上他是在虚拟的空间控制着进入梁威脑部的纳米飞行器。纳米飞行器携带着微型量子芯片,从梁威的鼻腔上投入。这颗芯片上嵌有一粒处于纠缠态的正电子,而在“脑机接口的机器”内部,也嵌入了一粒纠缠态的负电子。这样通过纠缠可以实现两个电子的同步,因而就能实现“大脑”与“脑机接口机器”的“无线连接”。飞行器以极小的尺度穿过鼻腔的“海草区”,穿过黑暗幽深的腔壁,腔壁内部黑森森一片,曲折蜿蜒。飞行器越过了众多阻碍后柳暗花明地来到了开阔的气管。在这“通天大道”行进了一分钟后,转而飞进了密集多孔的肺部,梁医生用手指示飞行器调整姿态,钻进其中一个肺泡,在那里进入毛细血管的羊肠小道,最终通过毛细管与蛋白结合,搭乘着红细胞的“快车”,一路奔到了大脑。纳米飞行器在大脑灰质部分悬停,展开出一片小小的方形微电流检测板来对比周围的脑电流情况。勘测好后,飞行器奔赴到一个神经元最密集的地方,这里是梁威的运动神级元集聚区。飞行器随即降落在皮层表面,从底部向皮层钻出一个圆柱形的管道,长度刚好和芯片相当,用以埋入量子芯片。芯片埋入后,章医生调出梁威的心电图,这一时间的心电图出现了小幅度的波动,助手也在关注着心电图的细微变化。芯片埋入的一瞬间,有一股极小的脑电波向水波一样的从芯片处散开。神经元们都收到了这个“大新闻”,开始迎接这个“异乡人”了。建立好连接后,章医生用手在空中逆时针划了个圈,飞行器开启自动返航模式结束了“发射与登陆”的历程。

            手术室的门“咣”的一声打开了,“医生,我哥怎么样了?”梁威的妹妹踱上前去问章医生。医院的温度很舒适而此时梁琼的额头上还是在冒出汗珠。“手术进行的很顺利,你哥现在正在恢复意识,明天就应该会醒了。”章医生摘下口罩和眼镜,微笑着说。听到医生缓和的回答,梁琼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她跟父母报了平安。然后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他为了自由宁愿去死”,梁琼知道他哥就是这么个人。

            “女儿?你说你是我女儿?”他愣在茶几旁,苦想冥思,他只能问道秦璐,“我为什么记不得?”。秦璐带他来到厨房间一台灰蒙蒙的冰箱前,他一眼望去,冰箱上贴满了“我叫秦邵,秦璐是我女儿,我叫秦邵,秦璐是我女儿,我叫秦邵,秦璐是我女儿”的字条。那些字虽然写得风格不一,但通过笔迹他知道那应该是他自己写的。“爸,你从研究所回来就一直间歇性失忆,”秦璐望着那些纸条,低声说,“这上面贴了多少张纸条,就表示你发作了多少次”。他趴着冰箱门,沉默着盯着纸条,似乎想用意念把他们刻在自己的脑子里。过了一会他说,“璐璐,你先出去吧。我不想让你看见这样的父亲。”秦璐看着父亲两只手用力地握成拳撑在冰箱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纸条,虽然这个场景出现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每次都让她心痛。这次她没有马上出去,她用左手摸了摸裤兜的意识球,“爸,这次你有救了!”她说。

            翌日清晨,朝阳未启。趁着父亲暂时没有病发还记得自己,秦璐租了车后,捎着父亲搭上去叠楼区中央城市的无人驾驶车,车安静地在悬浮道上飞驰。当车驶出拥挤的叠楼区,道路两旁忽然开阔起来,艳阳之下黄灿灿的一大片田野像绒毛地毯从脚下铺到天边。公元2035年,城市用地被开发的所剩无几后,政府为了地产开发,把城区的公园用地全部征收,这样一来所有的公园、粮食产地都转移到了开阔平坦的郊区,五年之后,便形成了秦璐如今看到的样子。秦璐看着这片成熟的麦田,想起了她的故乡还有麦田里乡人们收割时的汗水。昨天到现在秦璐的心弦一直都是绷着的,她知道盗取意识球一事很快就会被警方注意到,她告诉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谨慎。秦璐发现只要盯着那个精致的意识球久了,就仿佛会透过那颗光滑无比的玻璃珠看到昨晚发生的事和种种的细节。她不禁想到如果自己可以和父亲交换记忆就好了,这样那段触目的记忆就会被无限期的尘封,她也会重新回退到之前的那个善良开朗的自己。秦璐回头看了眼父亲,父亲斜斜地靠在车门上,正以好奇的眼神侧目看着车外的麦田。她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一下又止住了,她打算等父亲恢复记忆之后再找个机会告诉他。秦璐左手拨了一下虚拟屏,车开始安静地加速。敞着的车篷让微凉的风吹过秦璐,她的心情又变得好了点,让她开始憧憬父亲正常后的样子。他也许会带她去那个神秘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也许会给自己过一个生日,也许会做一顿西式早餐,在慵懒的太阳下叫醒自己。不过关于父亲的失忆症到底是怎么得的,秦璐一直没有弄清楚。在这之前父亲也只和她说过一句“我的失忆不是普通的失忆,是无法挽回的那种”。她琢磨不透,只能期待这次去城区找到移植意识球的医生,尝试利用意识耦合,帮父亲找回记忆,解开失忆的谜团。也许父亲病好之后能记忆起以往的种种,失忆症的起因也会逐渐水落石出。秦璐盯着挡风玻璃中的那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女人,说:我要你活着看到这一切。

            怡人的微风和车内舒适的温度,让秦璐和父亲都昏昏欲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轰鸣声渐渐响起,秦璐睁开眼睛,讶异地透过透明的顶窗,望见道路两旁筑满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这些玻璃外墙的楼高耸入云,在近处仰望像是要倾倒,给人一种压抑。秦璐瞥了眼无人驾驶车仪表盘上的平板,显示还有十几分钟就到达目的地了,她回头看父亲睡得正香没有叫醒,其实也是顾虑着打断父亲的梦境可能带来的再次失忆。车从楼宇间高速穿过,叠楼区的中央城市是由许多的高楼堆起来的玻璃之城,由三十年前荒废的现代都市改造而成。叠楼区聚集着大量的底层人民,出生率又一直居高不下,在当时高强度玻璃筑房的工艺已经很普遍,所以政府招标建筑了千百栋高度一致的高楼公寓,也因为成本管控,所有的高楼设计几乎一样,简直与克隆出来没什么区别。秦璐在挡风玻璃上调出增强现实功能,眼前的玻璃外,车所经过的高楼上很快出现虚拟的标记,“F-L04栋,202层,赛博娱乐城”、“S-D10栋,180层,会展中心”、“H-C01栋,220层,市民贸易中心”。车发出清脆的琴声,缓缓地停在这栋220层的建筑下,躺在后排的秦璐的父亲被停顿弄醒,秦璐下了车,扫了眼繁华的车道和异色的人群,催了声,“爸,咱们走吧。章医生等我们很久了”。

    7

          “您就是章医生吧,”秦璐挽着父亲,进入市民贸易中心大楼空旷的等候区,一眼就看见了这位五十岁出头,穿着白色马褂,身材微胖的老头。

          “嗯,我的预约上显示,是一位叫秦邵的失忆患者。你是秦邵的家属吧。”章秋医师端起他无论到哪都会携带的自热水杯,呷了一口。

            “是的,让您久等了,很抱歉。这位是我的父亲秦邵,我是他女儿。章医生,我父亲的失忆情况已经持续两年了,今天来真的想拜托您让我父亲早日恢复正常。”秦璐和章医生握了手,说完侧着身向身边的父亲耳语道:“爸,这位就是章医生,可以治你的失忆。”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伸出他那宽大的手,跟医生握了握手。

            “那你们跟我来吧。”由于闭市,市民贸易中心今天显得比以往安静,来往的人也不多,尽是些东张西望四处拍照的游客。贸易中心宽大的地面一层大堂由众多的立柱支撑着,立柱间由大量的整片玻璃所封围,开市的时候这些玻璃上会显示着最新的股市消息,天气,新闻以及种种,像是个巨大的液晶屏。章医生带着秦璐和她的父亲一路从大堂进了电梯,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大楼的地下50层。电梯里为了缓解尴尬,秦璐和章医生聊道,“您平常应该是习惯让助手去接待病患和家属的,怎么今天您亲自?”,章医生把自热水杯塞进了公文包内,回道:“哦,我的那个助手啊,最近在替我忙其他的,走不开。你父亲的这个手术我也不需要助手,就没叫她来。”

            “这样子的哦。嗨今天我们来晚了让您久等了,我真觉得抱歉。”秦璐皱着眉有些歉意地回道。

            “没事的。你父亲的这个病不太一般,我也很愿意替你父亲看看病情。”章医生整理了一下白色马褂的衣襟。“叮”!电梯停在了地下50层。秦璐挽着有些困意的父亲出了电梯,不禁哆嗦了一下,地下的温度很凉爽,像是走在冬天的街道。还好自动感应的空调设备开始运转,天花板上升腾起了干燥温暖的气流。章医生带着他们转了几次弯,经过了一些紧锁房门的办公区域,最后走到了一条较宽的走道,可以看到走道尽头有扇半遮掩的白色的玻璃门。这时秦璐的左手手臂开始有些疼痛,她跟章医生说,“先等一下”,她转而看到眼前这位父亲又开始抓着她的手臂,以质疑的眼神盯着她。

          “章医生,我爸他又病发了!”

          章医生放下公文包,赶忙过来扶住秦邵。秦璐采取惯用的招数,先跟父亲恶吵一番,把父亲说的快要怀疑人生。然后调出虚拟眼镜中的公寓里冰箱上的字让他自己幡然醒悟,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秦邵终于头疼的晃了晃脑袋,抱着自己的女儿说“对不起,你不该有这样的父亲,”秦璐几乎筋疲力尽,手拍着父亲的肩膀,“好了,爸。咱们去把记忆找回来吧。”

            秦邵半躺在白色的躺椅上,呼吸声渐渐均匀缓和。章医生打开了射线式CT扫描仪,几分钟后虚拟屏上显示着一个复杂的人脑3D图像。章医生专注地用手势操作着图像缓缓旋转,仔细纠查着病灶。因为担心辐射,秦璐一直在门外等候。不久,章医生朝着门外说,“意识球可以拿给我了,”秦璐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精致的球体从裤兜里取出,递给章医生身后仪器上的一只机械手。

            这是“脑机接口”手术的一个星期后,梁威正在慢慢适应脑子里的那个微芯片。他隐约地感觉到那个“小东西”正在他的脑子里生根发芽,认识熟悉周围的神经元,直到与它们真正的融合。他调整了方向,换了一种躺着的姿势。拨通了奕桢的警署电话,“我休息得不错,我想我们的合作可以开始了,老同学”。

            第二天清晨,梁威还在美梦中,病房的门就被敲响了。“谁?”“艾嘉,金发警员。我们见过哦”。一串流利的英式中文,让梁威马上想起那个奕桢的跟班。“稍等,我需要先洗漱。”梁威猛地清醒过来,呼叫了护士先进来帮忙清洗。

            洗漱完毕,金发警员穿着黑色的便装,提着轻巧扁平的密码箱来到梁威病床边。

            “才知道你的名字,艾嘉,这个名字很好听,是中文名还是音译的?”

          “哈哈,谢谢。中文名字,梁先生。您现在精神比之前棒多了,看来手术恢复得不错。”

            “是么,章医生和他的团队也很棒。不过我最想谢的还是奕桢,没有他我恐怕现在还躺在病床上抑郁不能自已。”梁威想起什么调侃道,“你们的警署警长真是个大忙人哈,手术好了也没空来看看我这个老同学。”

            这边艾嘉正打开密码箱,在打开的屏幕上输入着什么信息,然后从仪器板上取出几跟纤细如发丝的导线,导线一端连着仪器,一端悬在空中,下方各自固定着一片黑色方形的贴片。

            艾嘉把线放在床边,说,“你是说奕桢警长么,他确实来不了的。还托我说转告你一声歉意。警长最近接到一宗命案,据说嫌疑人可能与上一宗命案是同一人,所以正在连夜的调查,因此没有时间来的。梁先生,您放心好了,我是这个技术方面的专家。您如果准备好了,咱们就开始了。”

          “开始吧。”

            艾嘉把贴片一片片贴在梁威的后脑勺下方的颈椎处,梁威有种被贴上狗皮膏药的感觉,想笑但看着金发蓝眸的警员如此认真地操作着,还是忍了回去。他想着接下来只要一闭眼就会“变成”另一个人,这种“自由”的意识就会从脑中无限的涌现,直到将他带出病房,带出医院,带出城市,去往异处。他要借着旁人的视角去渡河,他要从一个视角切到另一个视角,就像把它们当作垫脚石,当作棋子。在短暂且漫长的时间里,与他要寻找的嫌疑人见面。他要借嫌疑人身边的朋友的视角想方设法接近嫌疑人,他要黑进嫌疑人的第一视角,他要完全地知道嫌疑人的犯罪动机和案发现场的蛛丝马迹。他要把线索上载到奕桢的手上,然后他要找到一个“同路人”,去自己梦想的旅行地,自由地放松,无羁地奔跑。

          “贴片连接好了,梁先生,我要启动脑机接口了。请您闭上眼睛。”艾嘉把一行复杂的命令上传到仪器的显示屏上。加载条向右缓慢的加载完毕。一阵轻微地头痛后,梁威“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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