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了，倒不是觉得少了什么，只是一种习惯被打破，总会有那么一些不协调。
先前听她老师说她请假了一段时间，去年最后的两个月便没有来上课，这也是常有的事，我倒也没有在意。
过了年，迎来了开学季。
烟雨朦胧的三月，没见她来；转眼到了樱花盛开的四月，依然不见她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或许并不是单纯的“请假”这样的简单。
我没有去打听，毕竟这些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联。有时候过分热情，大多为一厢情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当你打破它，就是对他人的入侵。
渐渐的，我把破坏的习惯变成了习惯。
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春暮夏初的时节。
她换了一身未曾见过的装扮，一身浅蓝色的短袖衬衫，头上戴着一顶米灰色的渔夫帽，头发稍微变长了一些，被那顶帽压着，老老实实围在后脑勺一圈。
未曾改变的还是那单薄清瘦的身影，还有那挂着丝丝白色死皮的嘴唇。
那是个周六的上午，我出去买过早晨回来，便看到她坐在我的椅子上，内心不免有些诧异，一阵莫名的欣喜涌上心头。
“哟，你怎么来了。”
她听到我的声音，忽地转过身。
“你现在才来？”
她望着我手中的早餐，露出些许诧异。我挑着杂乱的文件间隙，安置了我的早餐。我并不急于吃饭，只是将它放置在一旁。
“好久不见。”
“嗯，真的好久不见。”
她站起身，我以为她是给我让座，她却连着板凳一起挪动了一下，给我腾出了一个人的空间。我跻身过去，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仿佛只要我一开口，某些语言就会不受控制自己闯出来。于是，只得佯装收拾着桌台。而她则在一旁拿着笔，似有似无地在一张废纸上涂鸦着。
“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么？”
最后，还是她打破了这片沉默，我在内心深处倍加感激。
“不知道。”
“我们老师没有跟你说么？”
她反而有点惊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侧着头，盯着我。
“是我没有问。”
我侧过身躯，躲避她那带着锋芒的目光。我并非想逃避，只是事实就是如此。
“你难道就不......”
她挺起腰板，鞋底从椅子踏板上一使劲，让整个椅子又发出一阵呻吟。按照惯例，这是准备发表一篇“长篇大论”的节奏。但还没有等她发作，就被上课的铃声打断，她也顺势站了起来，撇了一下嘴，那形状就如“亚马逊”的图标颠倒了一圈。
椅子如释重负一般发出一声叹息，如她的目光一般。看着她身影从门口消失，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说来奇怪，从未跟学生谈话而感到如此紧张。不过，吃早餐的时间肯定没有了，我拎起桌子上温热的豆浆灌下两口，微甜的液体在口中散开，来不及品味，便匆匆咽下，准备上课了。
初夏的季节，已经感受到阳光的温度。暖暖的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照射下来，投在单色的地砖上，斑驳耀眼。门外木质的围栏上，爬满了蔷薇花。自从在这里上班以来，这些花就无人问津，任由天命。即使如此，此时却也绽开几朵艳丽娇小的花瓣，沐浴在富有诗意的阳光中。
学生们在教室里没有老师的看管，喧闹得不行。我抓起课本，打起精神，朝着教室走去。
这节课有很多知识要讲，很难。
好在课堂上井井有条，虽然发生一些小插曲，但并没有影响课程进度。我驱赶了脑海中所有杂乱，全身心投入课堂中，学生们似乎也被我感染，一个个认真地听着。
一下课，学生便逃似的离开了教室。我便在讲桌前坐下，饥饿感已经荡然无存。我信手拿起几本作业，批改了起来。毫不避讳，我知道我在躲避什么。
“你在改作业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飘来，因为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所以我并没有刻意转头过去。
“你不回去？”
我的红笔一直停留在刚才的那行字上，没有移动半点。我拼命想挤出几个评语，那些严厉到几近苛刻的评语我总是能写出来，这次却一个字眼也没有想起来。
她好像是等到了一个让她进来的命令，从门口踱着步进了教室。她顺着过道，一直走到教室的后面。当我抬起头，正好看到她的背影。齐肩的短发，松散的衣服，深褐色的帆布鞋，还有一种奇特的走路姿势。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忽然转过身，灵活地坐上了一张桌子上，大大咧咧前后摆动着双腿。我们之间离开有八步之远，可她的话语就如鸿毛一般轻柔，仿佛一不留神就飘散开来，再也找不到了。
她等着我的回答，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刚才的那阵慌乱。
我看着她，一时语塞。
温吞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扰得窗帘哗啦作响。风中夹杂着夏天特有的气息，淡淡的花香仿佛把这阵风浸染成了粉色。她抬起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眼睛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望去。不远处就是波光粼粼的江面，堤岸种满了樱花树，这样的季节，甚是美丽，仿佛这条江水都沉醉在这粉色的彩带之间。
她弯着腰，拾起一片落在窗棂上的粉色花瓣，随意端详片刻，便将它放回了窗外。
这一刻，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你要是说的话，我就听。”
我放下手中的笔，表明我即将成为她的听众。
她却一直盯着窗外，没有理睬，让我怀疑我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太小。当我正准备重复我的那句话，她转了过来。
“我不能来上课了。”
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道，平静得近似冷酷。这句话在脑海中不停回旋着、剖析着，仿佛里面裹挟着另一层含义。
可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呆呆地望着她的侧脸，想从那里寻找答案。她依旧坐在那张桌子上，只是身体更加靠近窗户，她那细长的手指在窗棂上若有若无地敲打着。仿佛她刚才做了一个伟大的宣言，不需要任何人的批评与议论。
有一瞬间，我忽然彻悟：当我在考虑是否与我无关的时候，恰恰证明了这件事与我有着关联。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重新拾起笔，毫无目标翻弄跟前的作业。我的思绪很乱，但我却找不到扰乱思绪的借口。而这样的无知，却又加强了那阵烦乱。
“你家住哪里？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老家不在这边。”
她侧过头看着我，等待我的回复。
“H市。”
“北边么？”
“恩，离这里大概五百多公里。”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有多远，现代交通已经让人淡化了距离感。
“倒是挺远的。”
她低着头喃喃自语。
“你听过L市吗？”
“听过，也去过。更北边一点，离这......”
我说不上来具体有多远，只感觉有两倍刚才的距离那样。
“唉！”
她叹了一口气，从桌子上一跃而下，并没有打算听我接下来的话语。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悲恸，就像月光下晶莹的弹珠。她迈着步子，顺着走道走近，没有看向我。我也庆幸如此，因为我根本无法承受一个幽怨的眼神。
她轻盈的脚步飘过我的身旁，恍然一个幽灵一般。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心情竟是如此沉痛，我能感觉到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呐喊，从脚底一直传到后脑勺；我能感觉到，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火热；我也能深刻意识到，此刻我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
脚步声随着一阵风消失在门口，空气中氤氲着落花的忧伤。窗外传来一阵孩子们打闹的声音，远处的天空，淡淡的云彩幽幽地游荡着。
“喂！”
我站起身，跑向门口。
她离开大厅，已经站在前门的把手边。被我声音一喊，愣在那里。大厅里几个零零散散的学生正在看书，也被我喊声惊动。
而她站在原地，半张着嘴，眼中早已没有方才那股悲凉，取而代之，更多是惊讶与欢喜。
“你下周还来上课吗？”
我问道。
“恩！来！”
她怕我听不清一般，又使劲点了一下头。
“那好，你回去吧。”
我朝她招了招手，她也同样回复我，便转身出了门。
“下次该说些什么呢？”
我问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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