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明净岭红叶漫山,山路上响起低沉舒缓而富有节律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伴随这木屐与石阶轻触之声,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稳步缓缓拾级而上。来者似与山间美景无关,更与脚下道路无关。任石阶或陡或徐,山路或弯或直,其身形始终如松柏般挺拔,其步伐始终如钟摆般规律。那比寒风更冷峻的目光,直视前方毫无旁骛;那比山石更坚毅的面容,不曾流露一丝表情。
寒风吹袭,片片红叶纷飞,在即将飘落于那件宽大的黑色罩衫之际,忽然涤荡开来,如同撞上一道无形的气墙。片片红叶翻转回旋,徐徐飘落,匍匐石阶之上,终将零落成泥碾作尘。
来者便是东本雄一,日本第一武士。
东本三岁师从荒川念流大师荒川平介,从此沉浮于山林,醉心于武学。
三年捉虫,三年捕鱼,三年猎鸟,在盛夏炎热密林中感受天地混沌之气,在严冬冰冷山涧里领悟乾坤运转之势。九年苦练使方午习之年的东本洞晓天地生灵运行之道,飞鸟鱼虫于他如枕边之物,信手拈来。
十二岁方始练刀,三年削落叶,三年斩飞虫,三年悟剑道。二十一岁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对手,便一刀致命。
从此,他没有输过;
从此,他杀人只需一刀;
从此,他的刀不曾沾血。
不沾血不是因为不杀人,而是因为出刀太快刀不沾血。
他的刀,出鞘之时便是回鞘之刻,回鞘之刻却非人死之时,人死之时他已飘然离去。
二十年寒暑如挥刀般逝去,东本也添尝了二十年孤寂寥落,如今只身来到中原,便是为求敌手。然而三位顶级剑客接连倒在他的刀下,不免使他质疑博大精深的中原武学是否名副其实。他放下豪言,若是失败,在其有生之年,任何东瀛武士不会踏足中原。
“普缇山明净岭乌雾峰”,终于有人告诉他,绝世高手身居何处。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密林将斑驳树影投射在晨露依稀的台阶上时,东本已经到达了山顶。
山顶苍松翠柏环抱着一片空地,稀疏低矮的茅草和数块嶙峋的山石点缀其间。其中一块普通的山石旁,默然矗立着一位同样普通的老者,老者银白色的须发和灰色的长衫在风中飘动,瘦小干枯的身躯微微摇晃,和蔼的微笑和平和的目光出现在那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如同盼到前来探访的多年至交。
在东本眼中,这只是一位再平凡不过的中原老人,但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他缓步走到老者面前,躬身行礼,老者回礼。
东本解下罩衫,叠在地上,露出藏青色的武士服和腰间的武士刀。黑色的刀鞘显得冰冷异常,血红色的刀柄在金色朝阳的映照下,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老者没有任何武器,身形表情也未动分毫,仿佛已出神入定。
东本定气凝神,右手握住刀柄,缓缓合上了双眼。
荒川念流不是一刀流,杀人不只于快,更在于觉。
感知生灵运动之道,感觉对手意动之心。
感觉对手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思一念,更重要的是,找到对手的破绽与漏洞,从而一击致命,这才是荒川念流的精髓。
东本之所以能够纵横江湖二十多年独孤求败,乃是因为,任何对手,无论武功高低,出手前的套路、招式、力度、破绽早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直到今日。
他平静了二十年多的心脏,此刻却在狂跳。他方寸大乱,大汗淋漓,紧握刀柄的手带动全身颤抖不已。
因为,此刻,他竟无觉。
他根本感觉不到对手的存在,老者如同融化在了天地之间,无声无息,无气无场。
他无法知道对手的招式,无法探明对手的深浅,无法感知对手的破绽。
他已无法出刀。
他的刀虽快,但面对顶级高手也不能随意出手。出刀之前,万般可能,出刀之后,一切都将注定,一击不中,万劫不复。
身体的颤动逐渐停息,狂奔的心脏逐渐平静,潮湿的手缓缓从刀柄上垂下。
天空下起蒙蒙细雨,山中泛起团团雾色,模糊了万物的轮廓。
雨滴打湿了衣襟,雨水沿着僵硬的面颊、顺着细长的刀身缓缓滴落。那水滴一点一落,格外缓慢,如同时空将要静止。
他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他笑了,笑的开怀释然。
其实他来中原,不只为求对手,更是为解心结。
二十多年独步东瀛,带给他孤独寂寞,也带给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
冥冥之中,他自觉尚未登上武林之巅。每当入定炼神、万物空寂,正当他即将步入天地和谐的大统之际,心头不由升起莫名痛苦,这种痛苦超越了他忍耐的极限,如幽灵般纠缠着他,将他狠狠拖入凡尘。
他问道于恩师荒川平介,卧榻上的恩师泯然无语,淡然一笑,手指中原,仙逝而去。
如今,他终于领悟了武学至高境界。
他睁开双目,老者仿佛不知道发生过何事,仍然微笑着望着他。
他本想要问些什么,然而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刹那间又知道了该知道些什么,最终又忘记了该知道些什么。
东本揖躬到地,再起身时,老者已如秋风般遁去,无影无形。
正当东本诧异之时,他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发觉自己身处闹市中一小酒馆,周围人声嘈杂、熙熙攘攘。
他这才想起,自己来到这酒馆喝酒小憩,不知为何昏然睡去。桌上的一碗烧酒还在眼前,酒香扑鼻,用手一摸,酒竟尚温。
屋外也下着雨,雨水侵入这破旧的小酒馆,忽大忽小的雨滴落在东本身上。
东本抬眼,对面坐着那位熟悉的老者,一面喝酒,一面拿着只拨浪鼓与膝头的孩童嬉戏。
老者依然微笑着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东本,轻轻摆了摆手,一口喝干碗中酒,缓缓把空碗放在东本面前,抱起孙儿,撑起一把油伞,翩然离去。
清醒过来的东本转瞬又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为何睡去,忘记了为何来到这小酒馆,甚至忘记了为何来到中原。他同样一口喝下碗中酒,仰天大笑而去。
波涛暗涌的海面上,飘零着一艘木舟,舟头岿然矗立着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他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正当月光刹那间透过絮状的乌云洒向海面,映照出他脸上不易察觉的笑容时,腰间那把佩戴了三十年的武士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悠然入海。
从此,东瀛少了一位杀人武士,多了一位禅宗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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