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田地间一大朵新鲜的牛粪吗?我见过。圈圈绕绕布满均匀深刻的褶皱,李靖,就生着这么张面孔,小小的五官和黄色的牙齿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这褶皱的上方活蹦乱跳,我烦他!
其实他也并不讨厌。只是他充当了童年的我拾荒路上的同行,而同行往往就成了冤家。我小时最喜欢走我家到我奶家的那段路,大人们总说我像我爸,不爱吱声,他不爱吱声是真,而我的精神可全集中在壕沟里的破烂上,这么说吧:我能轻而易举的推断出谁家的媳妇败家,哪户人家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也能大略的估摸出谁家的姑娘孝顺爹娘,就比如二强子家的壕沟里经常堆放着各色的瓶瓶罐罐,雪花膏的,粉底液的,你看他媳妇不正是打扮入时的城里夫人农妇命吗?再比方说老韩家的后道就常常横躺竖卧着麻酱瓶腐乳罐儿,毋庸置疑,吃货!二老太太年纪不小是省钱年代里走出的古董货,他家的篱笆外果皮糖袋明目张胆的亮相定是那两个孝顺姑娘又回了娘家,因为她自己,舍不得!光说精神集中也不全对,这往往是我妈押着我我也别无他法,手痒了去捡人家丢弃的垃圾我妈必定不分场合的大喝一声:破烂儿大王!虽然是小孩子,被当众呵斥也是怪没脸的。要是没有我妈这个官家跟着,我可就不要什么脸面了,破瓶子烂罐子都让我捡来堆放在我奶家大门口充当过家家的餐具,从我奶家垃圾筐里收一把不要的土豆皮用小刀划成丝儿,搅拌上细土面儿,好家伙,一碗米其林大厨级的炝拌土豆丝就上场了……
一日,我蹦蹦哒哒地摆脱了我妈的五花大绑,沿着一侧的壕沟专注地寻觅着我的猎物,一串白线串成的红中带黄黄中夹白的干辣椒就躺在赵老四家大墙外的破烂堆边,新辣椒已经下来了,这往年的陈辣椒就被主人家扔了,我心里暗想:这不就妥了吗?今天的香辣肉丝有着落了!刚要伸手去捡,一个高我一头的小人儿抢占了先机,这还不算,他还冲我一笑,我由此憎恶上这张牛粪脸,他提溜着以大欺小的战利品徐徐走进他的小屋。说是小屋,那屋可真小,偷摘李海家土豆花的时候我绕着他的小屋丈量一番,我这么个小人儿,宽度也就只需我走上四步,红色的大大小小的砖块龇牙咧嘴地胡乱码在一起立在村子中间排水的大沟边。
听我奶说,这小屋里还闹出过笑话,李靖是方圆几里出了名的懒汉,可懒汉也终就是汉,就一门心思等着娶媳妇。我奶生了两个极端的儿子,一个死教条儿老古板,针鼻儿大的事儿就能造的可嘴大泡,这是我爹;另一个是天塌下来也得把脑袋探出去望望天外天的混世魔王,也就是我老叔。我老叔那时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就想逗这懒汉一逗,跟着同样混账的赵老六一拍即合,白天假模假样地找到懒汉说是要给他介绍个离了婚的媳妇,想是懒汉娶媳妇心切,竟然满心欢喜,天放黑,我老叔不知从哪淘弄到的女士花棉袄绿头巾就到小屋敲门,懒汉果然开门,请进屋去就是摸手,老叔捏着鼻子说:黑灯瞎火的咋不给人家点灯。懒汉忙点上洋蜡,一边就拽着“媳妇”炕上坐,憋也憋不住的老叔笑出声来,跑出门外,只听小屋里爹一声妈一声地骂祖宗。
后来,听说在亲戚的资助下小屋的旁边盖起了小屋面积乘四的大屋,可是迟迟没有招来女人,据说也有媒人介绍,只是见面就让上炕,女人们都吓跑了,媒人也再不登门。
现在大屋的窗上都填了石头塞了土,大家都说懒汉死了心不找媳妇住起了敬老院,只是有一日我和我妈逛街,妈说:前边儿那人好像李靖。只见立整儿的小白衬衫塞进腰带卡住的裤腰里的小人儿,依然支棱着牛粪样的褶皱面庞,只是褶皱更多更深了,“找小姐来了,”我妈说。“不能吧,谁干?”我不解。“有钱就行,原来他就找,那时候听说九台有个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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