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邮件
一月里某天晚上,外面刮着大风。我想起个朋友——谈不上朋友,干干瘦瘦的女孩儿,有一头短短金发。去年八月底一个糟糕的剧本会上,她主动留下了我的微信号码。
她的朋友圈是“日更”甚或“半日更”,优雅,清新,拍照技术和文笔都好。一顺手便“选择不看了”。半年后翻开,最后两条发布于两个月前紧挨着的两天。先是一封手书长信,写给“我爱的你们”,内容是告别,永远的告别;又是一条医院病床上的自拍,蓝白竖条的睡衣外裹着厚厚的棉服,像个老太太。再没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了,我思来想去,基于一面之缘的印象,担心会有意外。
后半夜,我双手颤抖着发去一句“hello,最近怎么样”,那种没话找话的开场。
三天后在病房里,我和她玩起了故事接龙游戏——职业编剧无聊乏善的职业病——而起先并没我说话的份儿。我想记录她波澜诡谲而完整的故事,却只剩下结尾处的一首诗。
她擦干眼泪对我说:你也讲个故事吧,好的话,我帮你记下来。我说:我没什么事的,生活很乏味。她不说话,从床头柜上一只开了封的巧克力盒里捡出一只扔进嘴里。
几天后我收到未署名的E-mail,题目是“L和S过往流水账般的人生”,现全文抄录如下。
2008年8月29日晚七点,L走进国立戏剧大学二号男生公寓402室,在未来四年生活的地方,第一次遇见了S。S那时候,还相当的,“清秀”,一头不长不短、在灯光下微黄的头发,双眼皮大眼睛,方正的脸白衬衫——后来他常常有意无意的提起,祖上有突厥人的血统。寝室里一片狼藉,唯S那四分之一的区域和他本人一样的洁净清爽。S仰瘫在靠背椅上,斜眼看着L手忙脚乱的打开行李箱,掏出母亲给他压在箱底的抹布,并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L觉得尴尬,抢先打了招呼。
L说:哪天到的?S说:你专业课多少分?L愣住了,后来知道S的专业成绩排名第一。很快,S受到班里大部分人的排挤,这点L可以理解——这个班里大部分是“庸人”。S只好去外班、外系找朋友,听外班的课,参加外班的郊游。出手便刻意的特立独行,有神秘者的光环。
L忘了何时才同S成为朋友,至少在一年以后了。这期间L解决的了自己的感情问题,S 的感情却一直是个谜。他似乎和高中时代的女笔友保持联系,又和新认识的女笔友在6月4日那天一起走去了天安门广场。后来前任女笔友在大学里恋爱,后任的女笔友出国并失联,S开始为隔壁班里一个娇弱、一个傲艳的女孩子倾倒。我好奇的追问L,L只说她们俩像是红楼梦里的黛玉和晴雯,暂且这么称呼吧。那黛玉也是扬州人,至少有黛玉的怯弱和自怜。2008年的校园里,她经常穿着汉服;晴雯便要模糊许多,似乎刻意向所有人隐瞒着出身来历。行踪也飘忽不定的,除了黛玉,不见她曾和谁一并行动过。
S摸底了二人的感情状况,迅速有了自己的盘算。十一假期,政豪(黛玉男友)从扬州来,事先并未打招呼。那天他兴冲冲的迈进国立戏剧大学正门,碰巧看见黛玉挽住了S的手——三步远的身后跟着晴雯——他们也正计划着来一场三人的同游。
黛玉与政豪和好如初,S则大方的赠给他们早早买好的门票,带着晴雯去了别的地方。那之后晴雯愈发显得重要,黛玉则,“并无不快”。转过年头,新学期的第一周,S依旧孤独的坐在第一排,L开始和他坐在一起。某天,寒冷飘雪的日子,他们看着教学楼电梯间中午时分蜂拥的人群,L提议走楼梯下去,起初S不太乐意。理由是走楼梯下去,“饭堂里便也没有了好座位”。L推开楼梯间大门,迎面走来一个令人讶异的同龄人(便是何建堃了),他绒面西装、鸭舌毡帽,脖颈上粗毛线的围巾与脚上肥大的皮靴特意的不合体。“像我们教授”,L总结到。我笑他,你们戏剧大学的学生少见多怪。L走下两层,想了想,坐在舞美系办公室门前的椅子上等阿含(他当时的女友)。阿含没出来,刘小白先看见了他。刘小白是晴雯同乡、初中开始的同学,似乎知道不少晴雯过往的秘密。刘小白说:你们班里今天有热闹看了吧?L不解:什么热闹?刘小白说:没见着一个穿大靴子带大毡帽的来找晴雯吗?L说:这人我见着了,她找晴雯干嘛?刘小白说:干嘛?干炮啦!这时候阿含走出来,她看见刘小白的长发都快披到L的肩上,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阿含说:你又乱讲什么?刘小白起身挽上了阿含的胳膊:行了,中午我们得出去买道具,自己吃吧你啊!对面电梯间的门打开了,人不多,S悠然的站在方格当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三个。阿含还想说什么,被刘小白飞快拽走。L想高声大喊:记得吃点东西啊!“吃”字出口的同时,电梯门也关上了。
L和S在楼下见着了,此时的S暴跳如雷。他挽起自己单薄外衣的袖子,片儿大的雪花都落在了光胳膊上。他扬言要揍何建堃,这吓了L一条。事实证明他的手舞足蹈只是虚张声势——下趟电梯门开,晴雯挽着何建堃,一起向这边走过来,而S假装没看见。L这才发觉S和晴雯的关系已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冒了坏水,掰着S的脑袋指向他故意忽略的方位,五秒钟后又拿出息事宁人的好人模样,让S更好表演一个决绝的状态。这是L 第一次做对不起S 的事情,不知道S记仇了没有。
春天,S 和晴雯常常一同出游,看起来没有受到冬天那件事情的影响。到了夏天,晴雯和黛玉也一起露面了,她们并肩出入澡堂、食堂、图书馆,亲密无间的样子令人遐想。过完暑假的秋天,S的样子老了许多。一天半夜,L和S翻墙出去夜宵,那天他在L面前第一次喝多了酒。L问他发生了什么,S极痛苦,说他和黛玉分手了,不,“应该只是分开了”,L着实吃了一惊。问道:难道不是晴雯?S便扑哧一声笑出来,讲起他返校途中发生的故事。
我问:这是故事里的故事?L说:没多长的,你耐心听着就是。我说:那好吧,帮我买杯咖啡,走廊上就有。我坐直了身子,精神也好了许多。L问:你,咖啡可以?
L,原谅我把这些也写进了故事,哦,不是故事,就叫做,“笔记吧”。后面我会尽量的省略。让我先接着讲下去,谁让你先停下来的?很快,很快我又能回到你的讲述里……:S的家在内蒙古呼伦贝尔附近一个叫做宝日希勒的地方(听说是名字好听但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个夏天S和父母吵了架,早早买好了返程的绿皮车票。上车是早上九点,S开始读一本讲述伊丽莎白·泰勒和保罗·纽曼主演的电影《朱门巧妇》拍摄过程的书,那时候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田纳西·威廉斯(随后你端着两杯咖啡走进门来,说你不喜欢T·威廉斯,却喜欢Richard Brooks的电影。你又不怀好意的中断了故事,看在你我一面之缘却能促膝长谈的交情,暂且原谅你的讨厌,给我讲下去吧!)。那本书读到了傍晚时分(据S的自述),S感到厌倦,打算去厕所里洗脸尿尿,顺道去餐车吃东西。天色暗下来,火车钻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山洞。S背手走进隔壁的硬座车厢,看到有个女孩靠在绿皮椅背上,只穿着单薄的背心,在九月凉风的傍晚微微发抖(L也不信这个情节,可他同样由着S说下去)。走近了,是他喜欢的鹅蛋脸(S向L committee的第一种脸型)、紫红色小卷发(第一种发型)。S简单的犹豫,走到女孩身边坐下来。S说:你是哪个大学的?女孩说:你看我像上过大学的?S说:我看你有点冷。S脱下自己的衬衣盖在女孩身上,女孩说:我是个护校的学生,就快毕业了。S问她哪个学校,女孩回答了一个“首都”起头的长长的名字,S想,这不就在国立戏剧大学的隔壁吗?半年前他陪着黛玉去那里挂点滴。S开始套近乎:我知道我知道,入学的时候我去你们医院做体检来着(根本没有这回事)。缘分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后来的日子里S将真正的教会L这件事情。
S领着女孩去了自己的铺上。半夜,女孩说起自己有男朋友,也是个护士,就在隔壁的车厢,这让S有些,用他的话说,“还挺尴尬的”。清晨下车的时候,他故意拖拉着收拾行李,直到列车员催促过三番五次。他低下脑袋从狭小的窗户望出去,月台上,那女孩真的挽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一个礼拜后,S看到了那个高瘦男人的正面,当时他和黛玉在一家小火锅店里吃饭(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晴雯),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体育选修课的事(这二人都是运动白痴),那对护士情侣进得门来,径直在他们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高瘦男人与晴雯背靠着背,而S与女孩四目对接。高瘦男人发觉女孩异样的眼神,扭过头来看到S,问女孩:认识他?女孩说:一个病人,去我那里检查过身体(黛玉听到了,而S没有听到)。黛玉似乎从S闪烁的眼神里发觉了一切,她起身出门,不忘给紫发女孩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S便也有了一个离开的理由,他追出去,据说,这只是他们“长达五七年难以捉摸的纠缠”中一个司空见惯的小插曲。
L和S愈发亲近。S的事情更多讲给L听,L的生活则依旧乏味。好事是,S在L的“帮助”下渐渐融入了那个“满是庸人”的班集体。又到了十一,教授决定带着这个班集体去S的老家宝日希勒,旅游,用今天的话就叫,搞团建。教授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有人泄了气,有人瞪大了眼睛,那意思是,宝日希勒是什么鬼地方?也有五七个举手表示同意的,S说“声势不够壮大嘛!”L便说要拉上阿含,S说:那顺便叫上刘小白好了!此时的L无所警惕。
在呼伦贝尔火车站,L他们坐上了中巴车(中巴有些奇怪,L说,像是开大会时候代表们常坐的那种,我问,什么特征?L说,挡风玻璃下面压着的一张被翻过面的方形硬纸板),出城后中巴车驶上狭窄的乡村小路,路两旁没有任何遮挡物,视野开阔,天空湛蓝,空气清澈而干燥。L看到广阔土地上成片的麦田,大块云朵低垂着,几头野牛放肆的摇着尾巴。一个多小时,许是两个小时,中巴车驶进一个,那种美国电影里常见的,六十年代的中西部小镇。L和S并坐在靠前的位置。S说:你知道吗,我爷爷是达翰尔族。L说:这哪里知道,不是突厥的?S摇摇手,指前方小镇的中心。后排的刘小白问:到了?S说:没呢,在这吃午饭。原来这儿还不是宝日希勒。S扶着教授,大家跟在后面。走出车门的瞬间,扑面而来充氧的空气令L大感愉悦。镇子中央并不像远远看去的那般简陋、破旧,沿鹅卵石大路转过一个耸立着水泥建筑的街角,水泥建筑上挂着标注满语,或是蒙语字样的旗帜。在小镇的中央广场上,绚烂、耀眼,花团锦簇。咖啡店(应该是马奶店?)门前有灰褐色的圆桌、木椅,同样铺摆在更小的鹅卵石子上。看上去邮局模样的淡绿色玻璃屋,实则是一个小小的邮政博物馆。L站在玻璃窗前颇仔细地看,在展览的区域里,有不多几样古老的文件;墙壁上的画,巨幅,精致的工笔,几百年前前前朝古人的打扮;而另一侧占据着大部空间的商品区域,各样华丽的信纸、信封、明信片,纸板上各类文字飞扬的留言。看来过往的游人不少,而L的感觉,或者说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三百年前的雅克萨,这里可是个风尘仆仆的小小驿站?S走过来,与L并肩站着。L问:大家呢?S说:都吃饭去了,你在这呆看什么?
S领着L向广场尽头一座二层木质的仿古建筑走去,二层的双扇门木格窗推开了,刘小白探出半拉身子,远远地向他们招手。一条窄窄长长的,桃红色的酒幡儿(幡儿上写着:大印酒楼)在风中翻动着,轻轻拍在一旁阿含的背影上。L感到,广场上不及细数的各类建筑,圆弧形的聚拢向大印酒楼。他对S说:这里可够魔幻的。S则回答:人造的魔幻,我老爹的面子工程。L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三年多来他首次说到家人,并不用扭扭捏捏啊!
晚上,L和阿含、刘小白回小镇散步,坐在广场中央的围栏上抽烟,他们不太喜欢适才酒桌上的气氛。中午饱食的还未消化,晚上又去了镇子外面的蒙古包里——蒙古人(其实是演员)过分的热情让他们消受不起。刘小白失恋了,她喜欢上一个表演系的男生,可那个男生,“爱上了自己的哥们”。阿含温柔的、摩挲着她的肩膀,刘小白说,回来的路上,看到另一条街上有酒吧,挺热闹的样子。L说,这儿的酒吧能有什么好的,要去你们去吧。阿含瞪他一眼,把手里还剩半盒的绿色万宝路拍在他胸前。这时候走过来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L便跟着他们打麻将去了。
黛玉晴雯则去了S的家里。按照S后来的坦白,L又一次描述了一场无疾而终:S 的父亲,“秘密”接到他们,驱车九十公里,也许是翻山越岭(L的猜测),S的话便是祖上龙兴之地——在一片亚寒带针叶林包裹的半圆山坡上,密林深处掩映的几座深宅大院。其中最大的一座门前,有个精致小巧的喷泉。S的母亲(长卷发,带着方形无框的薄片眼镜)—一位颇优雅的女士,就披着一条深蓝色的丝巾,站在喷泉的旁边等候他们。
会客厅的壁炉里烧着“大圆木桩子”,南方来的黛玉不习惯,可她怕冷,晴雯更是双手交叉抱住肩膀。S母去下丝巾,轻轻披在她身上。她这才发觉,丝巾上用同样暗色的凸纹绣着圆形未名的盘饰,样子有些诡异。S父(微胖,长着极和蔼的圆脸),被他叫作“老员外”,命人端来形似macaroon的糕点(据S形容,是一种工艺复杂、家族秘传的甜品,名字按照蒙语的音译叫做“贡里琪玛”),放在金色高脚的圆托盘上。S母说:吃点吧,这对女人好。“老员外”开了瓶塑封自酿的红酒,看看S面露不快的母亲:没关系,都是大孩子!
第二天,中巴车去往中俄蒙三国边界的呼伦湖,在牧草丰盛的呼伦湖边稍作停留,又绕过一个大圈子,趋向更东北方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大家一致决定在边境小镇的旅馆里多住两天。返程途中,在夜里的十二点,中巴车抛锚了,车子停靠在漆黑的公路边。公路像是新修的,没有路灯,可你能感受到一侧路边空旷的原野。几个男生都跟着司机下了车,检查轮胎,没有问题,前后的引擎也都完好。司机钻到底盘下面,打开手持维修探照灯,比寻常电筒明亮数倍的光照,在底座上反射出一个小巧的光晕。司机笼罩在这个淡青色的光晕中(不知道L是怎么看见的),不明所以。L走到另一侧的路边,点上一支烟,烟火触近清洁空气的深处,据此亲近更加神秘的漆黑。L用鞋底轻轻的拨开杂草。迎着微风走进去几步,跳上了一块大石头,很远处,似乎是另一条公路。那条公路依靠着路边村镇、或是几家陌生餐厅的灯火,明亮许多。
我问L :还有呢?宝日希勒发生的故事。L说:没有了,去宝日希勒的旅行,只是一个从北京出发的借口,而围绕宝日希勒的故事,全部在宝日希勒以外的地方发生了。怎么说呢——像那个钻进中巴车底盘的司机一样不明所以。
回来以后,大家各自准备毕业论文。L没再过问S的事情,他在阿含不断的催促下,思考自己的未来。他们的不断的争吵,和好,再争吵,再和好(占据了好多好多的时间)。再后来,阿含接受了他的建议:去读一所综合类大学的文学专业(方便毕业后做个老师)。冬天里的每个周末,他要早早的起床,送阿含去补习班。再去附近找个小小的咖啡馆,写最初几个不成熟的小剧本。L有自己的打算,怎么着也要继续读下去才好,不然等不了多久,阿含就得和人跑啦!
年后返校的路上,L从车站登上拥挤的公交,车上收到一条S发来的短信:保了M教授的研,回来吃饭。L以为自己看错了,立马准备回过去一条:不是D教授?就要按下发送键的关口,L愣住了,来回想了想,这不是S的风格。他删掉了那行字,打算回去问个明白。M和D是他们都喜欢的教授,大半年的时间里,S都宣称自己要保D教授的研。而L更喜欢M教授,乐得免于争抢。这时候S突然保了M教授研,L的机会大大减少。可回寝室见到S,想说的话都没有了。
那一年,L果真落了榜。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大概是五月初,他们正筹备着第二次的集体旅行。也可说是“毕业旅行”——人们都带着各自的遗憾。地点是阿含的老家,也是她要继续读书的地方。L已番五次的来过这个城市,自诩是半个主人。可这半个主人自踏上海岛的一瞬间便感到巨大的危机,精神危机,不可名状的那一种。阿含父亲像S父亲一般的热情,对他,对所有人,对自不必说的教授。在海边他们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L和阿含的,L和S 的…也许还包括S 和黛玉、晴雯的。L看到阿含第一次穿上了比基尼泳衣,很害羞,不愿过度暴露微胖的、实则在L 眼里很丰满的身材。黛玉看到阿含的害羞,也变得害羞。晴雯却自如的多(准确的说,能放得开)。这让S很得意(准确的说,骄傲)。L和S所有的不快和心结,一并消融在迎面而来翻滚的巨浪中。他们不顾阻拦,一次次踏着松软滚烫的金色沙滩走进海中,而那片金色沙滩在L眼中变成了白色。两个小时过去了(或是三个小时),海水不再像午后那般清澈透亮,拍向海边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涨潮的趋势。他们不觉得疲惫,双脚尽量插进更深的海底,让海水没过胸膛。在海浪拍来的瞬间闭上眼,张开嘴,任由裹挟着海草和沙子的海水涌进来,吐出去。傍晚,S终于玩累了,他和众人去岸边的酒吧里歇着。L向着更深处,在夕阳映射下泛着星星点点红光的海岛游过去。他终将脑袋也埋进海面,将全身都沉浸在咸涩清凉的海水中,终于感到沁脾的舒畅。渐渐地,L远离了吵嚷的沙滩,远离了同样喧嚣的浅海。岸上广播里播放着一首John Lennon的名曲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伴随手脚的动作,L数着一拍一拍的节奏。这时候不知道是曲子结束了,还是自己已游得太远,脑袋左右的摆动着,沉浮在水面的上下,耳边已寂静无声。L察觉到小腿的僵硬,像是要抽筋。他翻过身来挺直躯干勾起脚尖,让骤跳的心率逐渐平复。再翻身回来的时候,已能看见岛上几个鹅黄色的救生队员——他们把遮阳伞下长长的撑杆拆下来,又把绑在矮柱上的冲浪板拽上岸。
L挣扎着爬上岸(非常艰难),“鹅黄救生衣”瞪大了眼睛:哎!你是从哪里游过来的?L拖着两条灌铅似的腿,说不出话来。只得抬起右手绕过另一侧脖颈,指指身后隐没在黑暗中的海岸线。
我问L:后来呢?后来是怎么回来的?L说:“鹅黄色”请他喝咖啡,“恢复体力”。他在岛上值班室门前挂在铁栏杆上的秋千木椅上坐了好久,一切都很平静。“鹅黄色”要下班的时候,他坐着摩托艇一起回去。“鹅黄色”说:小伙子,你这个体格玩极限运动还差点儿,知道你已经越过防鲨网了吗?
一声冷汗的L加入了热闹的party,他发现没有人关心他去了哪里。L说:这才是正常嘛!第二天,他们在城里几个景点里逛了逛,晚上,是那趟旅行最核心的饭局。阿含父母在城外最好的海鲜酒店招待他们。那种令人不安的大圆桌,超大圆桌,只为坐的舒服,人与人间隔着很大距离,每个人对面都有一个正相迎的笑脸。
在这场盛宴中,L彻底沉沦了。可在当时,他依然觉得自得。S是桌上的主角,L还从未注意到他那种不动声色的自来熟。他笔挺着身子,端着高脚杯的右手与削肩膀,是一段和谐的弧线。他用自己优美的“铜钟般”的声线,感谢来自东道主热情的款待,他是所有人中最高兴的一个,起码看上去是那样。很快就喝多了,L扶他去了卫生间。S在隔间里狂呕着,L则在外间盥洗池子前站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明明有很多话应该是自己说的,怎么都让给了S。这时候黛玉走了进来,问问S的情况,随即讲出了L的心里话:你怎么让他这样,搞得他像阿含的男朋友。L的第一反应是,黛玉不怀好意,接着只能笑笑,并不想说什么。
宴会结束的时候,L得到来自阿含父亲的安慰。语焉不详,但L觉得是这样。尽管这个安慰在今天看来是个小小的讽刺。阿含的态度才是决定性的因素—她和黛玉不对付,父亲便定要向着她。他指摘黛玉的“只言片语”,与他自己庞大的体格及硬汉的人设极不符,现在他是个温暖的父亲,一切据此出发。
一切又都随着毕业的到来烟消云散。当时离别的伤感占据主导,不容一个拥有正常感情的人有任何多余想法。L送别所有人,最后一个离开,包括永远早到的S。阿含陪着L搬家,随后也离开了他—他们在二十个月后正式分手,这期间S的经历令人瞠目,却令他自己与众多的当事人“非常遗憾”。
毕业后S第一个“重要的”女友,是高中同学(当时并不认识)薛若。当时S刚开始读研,薛若陪着母亲来北京治病,在某一天、某条大街上(阳光明媚),两人毫无征兆的相遇了。薛若并不是那段时间他交往上的第一个女孩子。此前有一个游戏里认识的,声音很好听;还有一个低两届、仰慕他的师妹,因为看过他的短片吧,大概;再有一个母亲介绍的,同在北京读研的呼伦贝尔同乡,名字叫做齐什么布尔娜。人也奇怪,应该说是正派——要求S毕业后和自己回呼伦贝尔搞农场,S还真觉得自己爱上了她。直到遇见薛若,S才暂时稳定下来。薛若的父亲不知去向,但应该留给她们母女很大一笔钱(很大很大一笔钱,大到薛若不用怎么正经的工作,便可以随性完成她关于舞蹈的梦想)。还有两三处房产,分布在东城和北城。确立关系不久,S陪薛若去医院看她的母亲,在住院部36层的VIP病房里,窗外是踩在脚底下的云朵,感觉像是坐上了起飞不久,刚刚插进平流层的飞机。S把桌上花瓶里几束枯萎的玫瑰抽出来,放进自己带来的黄色雏菊。薛若的母亲一直盯着他,表情凝重,甚至“目露凶光”。S被盯得发毛了,便折回身呆坐在椅子上,样子很规矩。从病房里出来后,两人都长出一口气。好处是,他们开始有了某种默契,关系也更进一层。为了庆祝,他们大吃一顿“高丽火盆”烤肉,点了许许多多的肉,直到吃完之前S都在想,这怎么可能吃的完呢?
L 推测,S与薛若的性生活并不和谐。原因是S对L形容过,搞古典舞蹈的薛若“姿势极棒”,而L认为S不像那种特别能征惯战的,“真正的猛士”。再说根据L年轻的认识(他反复强调的,“年轻的”、“浅薄的”),一对床上和谐的男女几乎不可能分手(L还猜测,S与黛玉晴雯都是清白的柏拉图式的,别人便不知道)。可薛若没见过像S这样有风度有学识的男人,在她有限的视野里,S 几乎无所不通。戏剧不用说了,他还精通文学、哲学,甚至神学。为此薛若搬离了北三环的大三居室,与S一起住进学校附近租来的小房子里。
等到再去医院的时候,薛若母亲精神了许多。她开始问些问题,依旧不着边际。午饭前,有个精神矍铄的大叔来看她(和我一样的斑马病服),她才真正的喜笑颜开。大叔削了个苹果递到母亲手上,回身摸了摸薛若的手,还笑嘻嘻的摸摸她的脸,当然嘴里有得体的话,让她暂时不好发作。这次出来后他们吵架了。薛若责备S,为什么让老男人摸她的手,还摸她的脸。S说:这并没有别的意思吧?薛若又说:还想有什么意思?S说:我看这意思,他快要成你后爸了!薛若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尽管S不承认,尽管理由不同(L认为S缺乏平衡性),可我和L一致认为这个巴掌结结实实的甩在了S脸上。
没过多久,S听到薛母出院的消息,她跟着“斑马条纹”的大叔走了,搬去了大叔东五环机场边上的别墅豪宅。薛若比较平静,乃至对S愈发的钦佩。S心想,我终于能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了吧。目前看起来不错,薛若表现出体贴,样子也拿得出手。最重要的是,她不像黛玉晴雯那般,“矫情”,现在S可以大大方方的说出这个词儿了。还有,“刻薄”,终于不用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还是两个,刻薄的人了。当她们凑在一起刻薄的挖苦你,一贯伶俐能言的S说:老子坚决不跟女人斗!
几个月后,幸福的状况发生了变化。眼下斗争的焦点集中在谁做饭,谁洗碗。“薛若这个女人”:没有大小姐的身世,却暴发户般的有着大小姐的脾气。想想也对,S几乎是她唯一可能“施暴”的对象。可S难道没有问题吗?一天晚上,S喝醉了酒回家,发现楼门外昏黄的灯影里站着个人。走近看见是薛若,头发散开,披在肩上(她从未这样过,头发时常高高的扎起,据说是“成功芭蕾舞演员基本的职业素养”和“失败芭蕾舞演员惯有的自我暗示”),套着一件不符时节的旧毛衣。扬起一只手的时候,“黑脸盘”边有点点的星火。S夺过那半只烟,猛吸一口扔在脚下踩灭。薛若说:我被大黑熊强奸的时候,你在给小狐狸看手相吗?S说:手相?我不会看手相啊。我可以试试梅易周易、或者塔罗…等等,什么大黑熊、小狐狸?对面垃圾桶边倚着摔成两片的镜子,薛若捡起一片看看,似乎觉得不顺手,扔掉,又捡起第二片,S觉得眼前亮闪闪的白光,接着便是血色的“红帘子”。S大叫一身,腿一软蹲在地上,以为要晕过去,结果却很清醒。S后来对L说:幸亏她没用带尖的那一头扎我啊!L说:要扎也是扎肚子,她舍不得你突厥人土黄色的眼睛!
这次事件让S头上个顶着个大白包好几天,他挺得意,四处晃悠着,逢人就炫耀:看见了吗?这便是婚姻生活。薛若愧疚万分,S乐得赚取着“抱歉综合后遗症”——一波更加深入的温柔。他搬去薛若奥体东路的高档小区,学校也不常去了。读研的日子让曾经有关事业的梦想全部破灭。生活在悲愤且乐得颓丧的时代里,拖延和逃避都能带来最畅快淋漓的满足。
某天,S像往常一样,“开着黑”,和几个认识不认识的网友,他记得薛若,回家了(事实上并不清楚她还有哪个家),记得“回家”这个事的时候看了眼表,晚上十点。现在天当然亮了(并没有拉窗帘的习惯)。键盘上发出了“嘶嘶”声,接着还冒起了火星点子。手也被烫红了,脑子里还停留着复杂的手势操作,现在觉得晕。薛若冷笑,放下水壶,拧开他桌上大瓶可乐的盖子,S跳脚抬屁股,大腿蹭上了桌边的凹隙,划出一条长血印。着急中坐回屁股,椅子腿又压住了大脚趾(原谅我无耻的笑了)。L说他不愿想象那声惨叫,一定比玻璃镜子那下更惨(五音不全是S少有的缺点)。
S仓皇的出逃,舍弃了他可怜的几样家当,包括心爱的电脑。脑子里满是黑色可乐浆洒向卧室的画面。进了地铁,又出来,打车回去,脚上套了塑料袋,腿上贴了三五个邦迪,洗澡,换衣服,依旧疼的嗷嗷叫。
S从没想着分手,这一次,包括以后任何一次。他摆出一副可以和任何一个女人共度一生的样子。这样在最终分手的时候,有英雄的悲壮和诗人不值钱的自悯。
像两个自诩强硬的邻国,“冲突不断升级”——而它们会相安无事——大决战发生在一个日落黄昏(或是破晓黎明?)。L问:这次什么原因?S答:我不想说了,你自己猜。大概是薛若想要拿走自己的东西,S不舍,来回之间,他们拉扯到厨房,薛若抄起了一把,“平时使着最顺手的刀”。S跑进楼道,薛若追进了拐角。S折回客厅,薛若便在门槛上摔了一跤。S忍不住笑了,在薛若离去后,他持续的笑着。遗憾是,没搞明白关于“大黑熊”的事。别的借口完全没有,这个便是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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