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类聚

     盘子里最后一枚新西兰黑金鲍终于被对面男人吸溜净了最后一滴汤汁。小雅紧绷嘴唇扯了下嘴角，伯爵是她经常光顾的五星酒店，规整、干净，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纰漏，但今天肯定没有收拾干净，小雅都能闻到空气里飘浮着的地沟油腻肮脏的气息。

     手机突然响起，她瞥了一眼，是张伯伯，“又是饭点打过来电话”小雅回想起这位长辈的习惯，却一反平常地没有生气，她拿起手机弹簧似得弹离座位，对角的位置突然发出“哐！”的一声餐叉敲击盘子的清脆声音，小雅看到孟玉儿眼角干粉拙劣地崩开，愠怒的情绪爬满了每一条焦躁的鱼尾纹，她想开口解释说有事需要回避却又撞见"相亲男"端着大闸蟹的不雅吃相，终于闭嘴、闪退。

    这是孟玉儿给小雅介绍的第十二次相亲，结局依然是“三秒死”。

    盘子里的阳澄湖大闸蟹肥硕饱满，一碟黑色的、漂浮着一撮刀工欠佳姜丝的酱汁伴着大闸蟹摆放在洁白的餐桌一角。酸涩辛辣裹挟着鲜香，猛烈的气味冲撞着幽静房间里的清香，毒气一般迅速灌满小雅黑白灰三色的复式公寓。孟玉儿裹着豹纹短裙，凹凸有致的身材把衣服上的斑斑点点都撑得浑实：“什么威士忌酱汁啊，还是陈醋味道最好！”她在规整的黑白灰之间来回踱步，高跟鞋“哐当当”地敲击着木地板，焦躁的样子像一头三天未进食的豹子：“秦小雅，你到底是怎么了嘛！人家生意做那么好，生活上又不讲究，钱都留你花了，这不是好事啊！你竟然连个了解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我是有事情先走啊…”自在而无谓的语调从小雅素色的家居服里荡漾出来，袅袅飘荡像是一首温婉的诗。她从超市购物袋里取出啤酒却突然想起来啤酒起子已经送给了一个曾帮她修下水道的小区保安：“玉儿，还是喝葡萄酒吧，我家没有瓶酒起子。”

“我之前买那个呢？”

“可能放哪儿了吧…”

“我都给你拿过无数个啤酒起子了好嘛！你能学会丢三落四可不是件容易事！”孟玉儿掐腰站立看着小雅，愠怒的情绪和往常每一次相亲失败时候一样：“好了，回到正题！你刚才说有事才先走，意思就是可以继续交往咯？” 依然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背光站立的孟玉儿的影子在房间里拉长，黑色的一大片横在白色的拥有柔美线条的家具上，像块突兀的黑斑。

“嗯…还是觉得不太合适…”从啤酒瓶上抽开手，小雅顺手理了理飘到脸颊的长发，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随即把几句解释轻松带回了肚子里。“沉默或许可以避免不该造成的友谊冲突”小雅从明白这个道理开始就故意退让，虽然心里依然会有隐约失落，但单方的失落总好过双方的伤心。

“我怎么觉得哪里都挺好啊！秦小雅，你为什么每次都不给人家继续交往的机会？”

 小雅微微皱了下眉头，红酒起子的尖已经被啤酒瓶别弯了，可啤酒盖子依然纹丝不动，她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对话再次进入死循环，她也终于放弃了打开啤酒瓶的希望。转头去取吧台酒架上那瓶才从波尔多带回来的贵腐，或许因为背后孟玉儿的目光灼灼逼人，她的脚步不由地焦急，意识到这点后她立马调整了步频，她不想再为这紧张敏感的氛围添油加醋。

“叮铃铃…”手机铃声响起，又是张伯伯。没有丝毫犹豫小雅接起电话，热情、慈祥的长辈语气扑面而来：“小雅啊！最近还很忙啊…处对象了吗…你哥哥马上要调去A市了，我们一家都会过去…对啊，以后都在一个城市了，这次你想不见张伯伯都难喽…”

  可能因为马上就能见面“训导”，张伯伯的电话这次只持续了二十分钟，小雅挂断电话后深深叹了口气：“又多了一个操心自己婚姻大事的人在身边。”

“是你那个远方伯伯吧？”孟玉儿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小雅这时才突然想起来那段孟玉儿和张伯伯之间的不愉快经历：还是高中的时候，小雅有次和孟玉儿逛街撞见张伯伯，张伯伯看到穿着超短裙肚脐装的孟玉儿当场就开始数落她穿着不检点，还从孟玉儿身边拽走小雅要她和孟玉儿断绝来往，孟玉儿也为此和他当街大吵了一架。

   意识到孟玉儿情绪不对，小雅立马上前拦住她的肩膀亲昵地摇晃着，她絮絮叨叨地安慰孟玉儿：“别生气了，不是因为是长辈我才不接他电话呢！不过，你俩倒是有个很大的共同点嗳！他也一直想给我介绍对象，这下你该放心，不用担心我嫁不出去了啊！”小雅想让孟玉儿明白她只是缘分未到，就像总是遇人不淑的孟玉儿最后也遇到了待她如宝的现任老公，可刚准备开口却看见孟玉儿充血涨红的眼睛，小雅有点不知所措，孟玉儿却突然甩开她的胳膊，拎起椅背上的红色灯芯绒大衣就往外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秦小雅，我就不该给你介绍相亲！”

“嘭！”门被重重关上，又是仓促的无疾而终。记不得多少次了，小雅想起和孟玉儿之间已经无数次的、因为某个过后就忘的原因发生的争执，偶尔地，她的确不能理解这个十来年来的好朋友。

    小区里的法桐夹道落了一层金黄的枯叶，小雅靠着窗户目送孟玉儿离开：她登着过高的鞋跟，步伐奇怪而焦躁。这样的场景竟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那时候小雅和孟玉儿都是同一所高中里的知名人物，只不过小雅是因为品学兼优而孟玉儿则是凭借着校园暴力事件里百分百的出勤率。同样的秋末初冬，和往常一样的下午，小雅在一栋僻静的教学楼自习，那是法桐和小溪聚集的一块安静祥和的地方。第一次见到孟玉儿就是在一片法桐叶子里，小雅从楼上看到上下颃颉的几个人，奔下楼的时候男生们都已经跑远。孟玉儿抱着她哭，几个月后学校体检发现孟玉儿怀孕，就在学校准备勒令退学孟玉儿的时候，小雅挺身而出举报了其中一名教师子弟，从那以后小雅和孟玉儿就成了好朋友，孟玉儿也曾三年不落地为小雅从教师食堂偷偷买饭还逼着坚持学习的她一顿不落。

    高中时代的孟玉儿总教育小雅“不要只顾学习忘了吃饭”。“不要只顾学习忘了吃饭。”小雅望向窗外的目光突然愣神，如今孟玉儿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不要只顾着工作忘了找个人照顾你”。小雅感觉有些鼻酸，十年的时间里孟玉儿依然是除了父母外最关心她的人，或许这也是她没有办法听从父母意见断绝和孟玉儿联系的原因吧！周围人都惊讶于小雅怎么会和孟玉儿那样一个作风不检点的人成为朋友，母亲甚至阻止她当孟玉儿的伴娘，可小雅觉得感情的事哪讲那么多物以类聚。

    第五天清早小雅手机准时响起，署名是“玉儿”。这是她和孟玉儿之间的约定：冷战时间不能超过一周，而且，这次也轮到孟玉儿主动联系了。

“小雅，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男人吗？我老公的亲老表呀，就是那个海军上尉……”

“玉儿，你可真是一天没闲着…你老公亲戚吗？你不是讨厌和他家人往来呀？”

“我周围就这么多资源，早扒拉干净了，为了你我也得撕下脸皮啊。”

     钢琴曲子是小雅很喜欢的一首原创悲伤的琵琶曲，经过熟练的钢琴演奏，似乎欢快了不少。对面的李雨有着干净、清爽的外表，小麦色的皮肤、板寸发型，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怯懦紧张，那是种可以感受到的令人舒适的沉稳、自信。

    相亲十几次来，小雅第一次感觉到紧张、心跳。

    与李雨交往刚满一周的时候正好赶上小雅生日，李雨送来了一束roseonly还寄上情谊满满的卡片，那是小雅第一次在公司收到花却没有直接扔进垃圾桶。她把才买的百合从最喜欢的？？花瓶里取出把玫瑰养了进去，每天都修剪枝叶、换水，细心谨慎的样子像在照看一株仙草。也在当天，孟玉儿也打来电话告诉小雅，她公公婆婆第一次主动跟她打了电话，话题竟然是询问李雨是不是和她的好朋友谈恋爱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希望的方向进展：李雨准备休年假的时候带小雅回家领证结婚，他们甚至商量好了新婚旅行，小雅也为此提前和老板请好了婚假。

     就在小雅沉浸热恋甜蜜当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变故却突然发生。那天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小雅仍然没有接到李雨的电话，准备打过去电话的空档，一个突如其来的归属地属于家乡的陌生号码却打了进来：“你好，我是李雨的爸爸。抱歉不知道你的名字，当然，我也不想去知道你叫什么……”简短的通话时间里，李雨父亲没有容许小雅说一句话，他宣判一样地叙述：李雨母亲因为得知李雨要和孟玉儿的好朋友结婚突发脑溢血住院了，他们一家都不接受小雅这个儿媳妇，希望小雅不要再纠缠李雨了。

“嘟嘟嘟…”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小雅却楞在原地，伤心和愤怒同时袭上心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屈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她评价过一个不字，小雅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她好像一瞬间明白了孟玉儿那些没来由的敏感脆弱，但这理解的瞬间并没有带给她多少开心，相反地，她第一次意识到孟玉儿之间的联系竟会带给自己如此巨大的伤害。

     恍恍惚惚地过了一个多月，小雅把自己埋在工作里，拉黑了李雨，为了躲避孟玉儿晚上也住进了酒店不再回家。

     张伯伯和孟玉儿的电话几乎同时在某天清晨打进来，小雅挂断了孟玉儿的电话接听了张伯伯的唠叨，她恍恍惚惚地听着张伯伯热情洋溢地叙述自己一家将在下周到达A市，为了不再被推脱放鸽子，他提前给小雅预约了时间一定要见一面，他絮絮叨叨地说好朋友一家会和他们一家一起到达A市看望在A市工作的儿子，并再三要求小雅过去当向导。

    小雅第一次没有绞尽脑汁地拒绝变相相亲，这样委曲求全不仅因为实在没有精力，更重要的却是因为：一个多月来她好像突然明白了，或许除了孟玉儿这个闺蜜，她还需要多去接触属于自己的圈子。

     张伯伯一家带着他的朋友一家如约出现在伯爵，吃相优雅，音乐合适。

    钢琴曲子是小雅很喜欢的一首原创悲伤的琵琶曲，经过熟练的钢琴演奏，似乎欢快了不少。对面的男人有着干净、清爽的外表，小麦色的皮肤、板寸发型，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怯懦紧张，那是种可以感受到的令人舒适的沉稳、自信。

    临走，张伯伯热情又慈祥地告诉小雅：“物以类聚，男孩父母果然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