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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无明

一念无明

作者: 子非鱼c | 来源:发表于2023-03-25 22:33 被阅读0次

佛说:一念无明,无始无明。

在水系河边这个木凳上我大概已坐了很久,这时看见风从对岸吹过来掠过河面又把堤边草地上的落叶卷起,叶子飘在空中,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像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但随即又如惊醒了一样散落了一地。一个咿咿呀呀的男孩从我面前跑过,紧随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应是孩子的妈妈,后面一个中年女子急喘地喊着:“慢点、慢点!”可孩子头也不回地跑向水边,母亲快步拉住孩子,抱回路上,中年女子接过来抱着,有些吃力却十分爱怜,口中埋怨着不听话的孩子。我不知道她是孩子的奶奶还是姥姥,不过从那年轻女子的神情里,应该是姥姥的居多。想着我们的小外孙也这么大了,只是孩子还太小,我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记起他的姥姥,但姥姥很爱他……

风大了,那个姥姥叫孩子回家,突然间我觉着不知道自己家在哪了?那个住所,那所大房子还是家吗?小时候妈妈在哪,哪就是家;长大了,结了婚便和爱人相互为家;最后孤单的一个人时,那应该哪才是家了呢!

我知道自己执念很深,完全的无明,这个自己也无可奈何。也似乎越来越相信“念即是空,是虚妄”,可转念又想,空又怎样、假象又如何?就像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梦里,就是有人在梦里告诉你,你这是在做梦、你这是在做梦!可那又怎样?还不是会像真实里的一样在梦里挣扎、在梦里哭泣,又在梦里希望和失去。难道当了空就会真以为生活在虚幻里?常有说,道理我都懂但我做不到,我想很多道理都不是靠懂的,而是需要去悟。

(一)

我清楚地记得几年前的那时也是一个午后,那是怎样的一个午后呀,一个就要失魂落魄的人却还全然不知。那是2019年的4月16日,吃过午饭,正准备收拾一下午休,这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对方问我是谁谁家属吗?你下午来一下,我是市医院的。心马上就一沉,妻子前几天只是做了个很小的皮下囊肿切除手术,手术完我们就回家了,现在医生却打电话给家属?我愣了愣,本能地拒绝说:“下午没时间要开会”。医生也许见多了这样的情境,并不恼:“我今天一天都在,你尽快过来一下吧,病理检查情况不太好”。就像接到了一个诈骗电话,心里既不信又愤怒,但缓过神来,意识到有多严重,赶忙给医生回了个电话,我现在就过去。

两天后我坐在了去北京的高铁上,泪水控制不住地流着,旁边座位上的小伙诧异地看着我,我忙将脸埋进臂里。不知道这两天是怎样过去的,那天中午拿着报告,我无法相信,责问医生,你们确定吗?呆了一会,我知道自己很失态。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害怕极了,心跳得很快,从没有过的经历,我完全的懵了。平静了一会,安慰自己“他们医院的水平不咋地也一不是一两天了,肯定是弄错了”。想了一会,还是先打给了在另一家医院上班的妹妹。第二天早早地起来我要偷偷的去省城的医院找专家再看看病理报告,顺道里先到昨天下午同事已帮我联系好的一个临近城市医院去问问,病理科的主任看完切片后,问谁是家属,我马上进去,他说:“不用再去哪看片了,肯定是,抓紧去看病吧。”省城医院已经没有去的必要了,加上昨天妹妹下午找的医生,这是第三个人确定地回答了。下午回来,我没敢回家,呆在办公室里,想了许久。晚上心情沉重地从孩子舅舅家回来,我在小区转了好久不愿上楼,想着能晚一分钟告诉她,她就能多一份快乐吧,可我又该怎么说呢?挨到睡觉她靠在床头上电话里开心地和闺蜜聊着天,看着她那么高兴那么快乐,我不忍心打断,等说完了,她转过头问我在外面吃的什么?我忙说游完泳和同事在小区门口吃了点饭,她有些不信的神情笑了笑,怎么没喝酒呀?我装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来似的说:“对了,下午医生打电话说病理结果有点疑问,你知道的他们医院那水平,然后想让我们去别的医院再看看”。爱人随口回了一句:“神经呀,怎么给你打电话,不是也有我号码吗”。我答道:“那可能是习惯性地先联系家属吧,咱们那么小的手术,不还要让我填什么家属知情告之书,可我看了那告之书都不敢签字了,写得实在是恐怖。”

没敢告诉她已经准备好了去北京的各种资料,谎说当时有同事建议去北京看看吧,已帮联系熟人了。妻子没再说什么,又好像若有所思,但不一会就听到她睡着的呼吸声了。

今天像一台机器一样高效地运作了十几个小时,在医院门诊大楼里上上下下匆匆地奔走时,累得似乎忘记了怕。下午六点我终于站又在了医院大门口的东二环上,那个北京的街头,内心里充满了悲怆,这是一个完全不属于你的城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无言的孤独。这也是一个我不喜欢的城市,繁花中的芸芸众生里那种孤寂和清冷比起我多年前在阿尼玛卿转山时的那个落寞的雨夜更加孤独,我一刻都不想多留,奋发地想要离开这个完全陌生又不属于自己的城市。

四天后又再次来到北京,这次和妻子一起来的。车上摸了下她的伤口,边上似乎肿块竟然又有了,此时手术切除才刚过去十多天,心情一下子坏了起来,脸上那控制不住地悲伤不敢让她看到。第二天做完各项检查,可病理会诊的结果要等到十几天后五一节放完假才能出来,内心里无法等那么久了,盘算着怎么才能快些,走出医院,一个医托正在发着名片,路过时无望地问了一句,没想到边上的另一个医托竟然说能办到,已经管不上什么代价了。病理报告很快出来了,虽不懂上面的术语,但几个关键的字还是打懵了自己,先前内心里那一丝丝侥幸也破灭了。收起报告,我放到背包的最里层,强忍着泪来到医院门口告诉妻子报告明天才能出来,回旅馆的路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无尽的凄凉。我一向觉得自己很强大,但一下子感觉是多么的无助,夜里把报告拿出来拍了个照片,然后用手机编辑软件将照片最后一行的“淋巴性癌转移癌”字样摸除掉,想着等明天就告诉她报告直接交医院病理科了,要看就只让她看照片上的“分化差的癌,考虑涎腺导管癌”字样。其实后来我才知道,真正严重的是分化差的癌。

随着一项项检查结果的报告出来,我们心情也随着起起伏伏,一会宽慰,一会又跌入谷底,人在不能把握自己命运时往往愿意相信宿命,难道命该如此?半夜里醒来我一下子恐惧起来,看着她呼吸着,盯了她很久,又怕她一下醒了发现,心里祈祷着没事没事,会好的会好的。

没有那个人不为亲人落泪,所谓的坚强也只是在人前的模样。你也许平时并没感觉对亲人的爱,但那一刻起你从心底发出的是深深的眷恋与不舍。无法控制地要泣出声来,希望这不是真的,希望一定是弄错了。

上午熟人介绍的专家介绍了另一个专家做会诊,让我们去门诊座诊室找她。诊室里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挤到诊室门口,可没有预约号,保安不让进去,情急中我赶忙将一个刚通过话的同事名字改写成专家的名字,然后拿手机记录给保安看,说刚联系过专家,专家叫找她。保安看过记录,说专家还没来。内心焦急地等待着,并不相信保安的话,脑子飞快地转着,先在网上找到了专家的照片,认真地看了一分钟,好让脑子里有个印象,这样不至于专家出现时认不出来,事后证明这个相当有效。保安很负责地守在门口,我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办,我想着到诊室的后面转转,也许有医生的专用通道,转到后面,通道确实有,装着很坦荡的样子,无视通道边上的保安走进了通道,里面是一排排的门,判断不出那个门对应的我要去的诊室。通道尽头坐着几个人,边上放着很多行李箱,悠闲的样子看不出是医务人员还是别的什么人,见我在找门,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找某专家,对方生硬地告诉我这没有。退出通道只好想别的办法,见爱人和一个有预约号的大妈聊天,就想着到时候叫到大妈的号,就说是大妈家属,先让爱人能进去。好的是没多久专家出现在了门口时一下就认出来了,办好了加号,内心稍稍地平静了一点,几天来的努力像是看到了一线曙光。

2019年的4月28号,我们住进了医院开始治疗。像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虽知道这并不能保证什么,但总算是有了希望。

住院几天后,收到了一个坏消息,基因检测到的六个突变点都没有针对性的靶向药物,并且能从免疫治疗中获益的可能性也很小。靶向药物没有了,只能先常规化疗了。心情一下子又跌落了下来,难以名状的痛,眼睁睁地无能为力,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第一期化疗完回到家里,妻子洗澡时已经开始脱发了,现在每一件相关的小事,都会引起她的伤悲。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化疗两期后效果果然不好,后面接下来就是手术和放疗了。现在很难想象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是怎么样挺过来的,人也许只能跟着奈何走吧,再怎么样、再大的难处也都会随时间一起地过去。手术后的十几天里我陪着浑身上下插了七八根管的爱人睡在她病房的过道里,每天又累又困得很艰辛,但那时心里还是充满了希望。

孩子已经瞒不住了,五一节就没有回家,现在断断续续地来北京,已经怀孕六个多月的女儿,不仅在孕期没有享受到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还要天天地为妈妈担心。一天里女儿严肃地和我们说,你们俩不要嘀嘀咕咕的了,给我说实话。6月中旬手术后,还是没能拦住孩子,挺着个大大的肚子硬是从千里之外的家里偷偷来到了北京,虽然心疼地责备孩子,可看到孩子那一刻还是无比的高兴。一直记着那张孩子拍的她妈妈躺在病床上手摸着光头的照片,虽很艰难,但妻子坚强的神情让我们多少有些慰藉。

治疗的过程是痛苦和漫长的,九月底做完最后一次放疗,我们像赢得了一场比赛一样的感觉自己很了不起。紧赶慢赶地抢在国庆节前最后的一天回到了家里,两个多月了,回到家里的感觉是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的安详。

记着在2019年的岁末我写道:2019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一年,我想以后我将不得不时常想起!这一年来有很多感受,可有的不愿说、有的不能说、有的又不知怎么说。写这些文字是为了以后回忆时能记起那些不愿说、不能说和不知怎么说的事。这一年又是不平凡的一年,因为那些亲情和温馨又是以前没有过的强烈!

(二)

时间来到了2020年,原以为命运就此开始了好转,可我错了,命运他觉得还没把你折磨够呢。那时候我们很天真,内心里也充满了希望,随着小外孙一天天地长大,美好快乐日子总是很快,其实那时候手术时医生很多担心的话,我们都潜意识里不愿听进去。可人力终敌不过天命,八月的一次复查,又把我们打入了万劫不复。手术、放疗已经不能再做了,专家给我们开出了免疫与抑制血管生成药物加化疗的方案,第一期化疗完,副作用就让肠子穿了孔,手术后伤口久久不能愈合,无奈恢复三个月后又开始了痛苦的治疗。曾经有那么近十多个月时间,那个抑制血管生成的药很起作用,也几乎让我们忘记了现实的恐惧,你会看着肿瘤在渐渐地缩小,中间我们还和父母一起自驾了次远行。只是不知道那竟是她最后的一次旅行,她那时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过了年再和我去一次甘南,那是她为之向往的地方,刚确诊时,她就想着要去,可终究没有成行,这让我想起自己空间上的那个签名:“很多人和事不能等待,因为等待就可能意味着失去!”可我还是失去了。

转过年来已经是2022年的春天了,但我们的情况越来越糟,原来口腔手术的部位肿痛反反复复,张口严重受限,并且也老是消解不下去。耐药性刚开始时并不觉得,但医生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劝我们还是抓紧再到北京看看。过了年疫情防控越来越紧,几乎到了寸步难行的境地。

2022年4月我们终于挤了个北京防控摘星的间隙,又幸运地抽签上了专家的号。在等待检查结果的日子里,北京的疫情又开始不容乐观了,不明规则的变化,心烦的情绪很坏。旅馆里各种不便,每天最担心的是妻子的吃饭,从去年底她就完全只能吃流食了,既担心她吃不好又怕营养不够。那些天里更是哪也不敢去,生怕万一被赋了黄码就是雪上加霜了。酒店和医院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那是每天里唯一一个可去的去处了。天气好时我们就在那里看看书晒晒太阳,坐久了就在园子里转上几圈。天气不好时也会无聊地去那溜溜弯,然后匆匆地回到酒店,每天经过公园时就会遇到很多发广告的人,由于天天路过,妻子笑着说:“看看,那些发广告的都不给咱们发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在等待中过去了,十多天后我们终于带着用药方案回到了家里。

家乡的疫情防控比起北京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北京时我们还能自由行走,回到家了却又被隔离了十四天。这几天天气阴沉沉的,生活好像没有了意义,也没有了乐趣。一早和小同事聊天,感觉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糟的时代,年轻人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三年的疫情,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呀,而且那时还看不到完结的那天。心情总是这么起起伏伏很容易受影响,状态很不好,那段我很想找人聊聊,但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记着在被隔离的十四天里写下的那些感受:“无奈呀,只有无奈,不是在无奈中继续无奈,就是在无奈中不得不无奈……”

早上五点突然醒来,再也无法入睡。管不住的思绪却并非信马由缰,而是总能让我想到死亡的恐惧。我想到了一位同事,想到了他的妻子,那时候同事应该还只有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可无法想象她在同事最后的日子里是怎么样度过的。也许很多事久了就会麻木,但我想对于生死这个一定不会,无法接受无法适应,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尽的不甘,一想到这,胸口就痛得无法呼吸。

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关于死亡的事,一个朋友说到她一个年轻精致的女同事不在了。这让我想起了五年前那个好朋友不在时到墓地去祭奠他,一排排的碑文上都刻着逝者的生卒,一个86年生字样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不知道是因病还是意外的事故,不过不论怎样,想着她父母该会是多么的不堪呀。唉,生死有命吧,对于活着的人也只有无奈的一声长长叹息了!

六月里天很热,气象软件上显示的那天是37度,我坐在窗口的椅子上,背后的热风让人气馁,看着妻子半躺在沙发上专心地看着电脑屏上的电视剧,让我想起了那个已逝去的朋友在他最后那段日子里的痛苦与挣扎。大限将至,他说:“没有那个人可以例外!” 在年初病痛还不严重的日子里,妻子也很爱看书,有次她看到一段话,她说她现在的心情就和那书里说的一样,任何病痛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一步步地退让,一步步地于命运讨价还价,又一步步地妥协,最后她说她终于想明白了,其实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因为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今生里最好的状态了。今天我拿起这本书,翻看到她用铅笔画过的那段话时,想着她那时和我说话的情景,心里只有阵阵的酸楚。苦难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是怎么样也逃不掉的,更遑论战胜苦难,苦难也以其命中的注定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事,而是你必须无望地承受的事实!

那段时间我时常觉着自己很衰,一直生活在焦虑与恐惧中,表面上看仍然是很好地保持着运动和读书还有喝酒,可内心里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一是没有了自信,原来觉着自己什么都能应付得了,可现在只有无奈。原来觉着自己不差钱的,但现在感觉根本经不起大病的折腾。二是对人生的期待也变得很低了,没有了什么更高要求,只觉着家人们能好好地活着就行。还有就是变得很迷茫,通常是心情很差,本来五十多了,是知天命的年龄了,可面对生死仍然无法有一点淡然。一直想着逃避,也一直不敢去想,面对妻子的痛苦,我痛苦着她的痛苦、无奈着她的无奈,一点也不想听她说难受,唉!可想想,她不和你说又能和谁说呢!

7月22日。要评估用药效果,只能又做了次CT,其实那时候皮肤下已经到处都是肿块,就是肉眼也都很明显了。结果出来后,虽然早有准备,但看到的那一刻还是心情坏了起来,在路上努力地收拾好心情,回到病房,妻子问什么情况,我故作轻松地说还是那样吧。她又要看报告,我只好给她,肿瘤已经转移到了全身。她知道自己每况愈下的状态,她说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挺到过年,看着她悲伤的眼神,我哭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鼓励她一定能行。这段吃饭时,妻子总是先伸出手来握紧拳头,然后和我的拳头碰一下,我们口里一起说着“加油”。我知道她内心里不只是鼓励自己,也是想鼓励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自己越来越悲观了,不仅是为她,也为自己,人生为什么要这么痛苦!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为什么又要这么悲伤地离去?

记着朋友的父亲不在时,我和他提前几天去火化场联系殡葬事宜,在快到火化场门口时发现了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老夫开着三轮,老妻坐在身后,当时我有些诧异,这地方非常得偏僻,路口又有醒目的“殡仪馆”字样标志,也是一条没有岔口的死路,直直的通向了火化场,谁会有心情来这呢?看他们的年龄也决然不可能是为长辈联系什么事宜。朋友见我自言自语,就说道:“这有什么,也许到了那个年龄就活通透了,提前来看看自己最后的归处也算是一种准备吧。”我无言以对,只是心里想着,对于生死这怎会是一个可以想通的事呢?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应该正视死亡这个可能的现实问题了,能不能和妻子谈谈,我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回避,都是在鼓励,因为一说起就会感觉到现实的危险,可这又是一个残酷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才好。

这几天专家迟迟给不出新方案,我等待治疗方案时几近焦虑到崩溃,妻子心疼我,说我们不治了,我知道她那时表现得有多坚强,内心里就有多脆弱。孩子找人转了几个弯问到了一个北京的专家,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我知道孩子心里也一直明白, 只是这次从专家口中说出,心里一下连骗自己的理由都没了,三年前在北京手术时,那时她看着妈妈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了那么多管子时都没哭。我知道孩子也不想让我难受,肯定自己哭过很多次了。我们父女俩在电话两头啜泣了好久,又互相安慰着,看看要不要明天把小外甥带过来让姥姥开开心。

时间到了8月,疼痛得只能靠药物来维持,那天妻子半躺在沙发上,突然笑出声来,告诉我下颌那个坏死的地方已穿孔能出气了,我愣了一下,感觉一阵心酸。她心里该有多苦呀,我很绝望,妻子原来口腔手术的部分已经完全坏死,穿孔也越来越大,我们知道已经再也治不好了,她只能承受病痛直到生命的逝去。今天吃饭时,她头因肿瘤胀痛得厉害,这段几乎不想说话。突然间她问我,她现在活着的意义?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可我知道人生的痛苦却大多来自这样的一问。我只是在心里自言自语地又像是自我安慰一样地和自己说:“人活着没有意义,但人不能没意义地活着……”

这段时间半夜里常常会突然醒来,看着她就心如刀绞,你痛的不是失去她,而痛的是她的痛,痛她就要失去自己的痛,那么无奈那么不甘心,那么的痛。这种痛如果没有现实的存在,你是无法想象的,就要失去人世的美好,她该有多牵挂、多留恋,一想到这就痛彻心扉。

8月24日。还有希望吗?这是我这几个月来想问却一直没敢问出的话,专家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这不好说”。我知道问也白问,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感觉自己快挺不住了。有人说,折磨我们的不是事实而是恐惧。我想他也许是对的吧,事实还没到呢,就是到了你也无法阻止,可恐惧却一直伴随着你。

又是疫情防控静默三天。小区还能买上菜,我准备下楼时她说也想下去,她很想牵我的手,可大白天的小区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回来后她很累,我想帮她剪下指甲,可她在沙发上睡着了。其实我最想她能睡着,这样起码这个时候她是不痛的,最好睡里有梦,那样的睡更有意义,所以我常常会问她梦到了什么。药从北京寄回来三天了,可静默防控让快递送不到家,药是需要低温保存,但在转运中心肯定是没有条件,着急的和客服联系了N次,打了防控咨询无数的电话,还是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只有无奈地等待了。我不知道社会为什么会冷漠成这样,只能感叹时运的不济。焦虑中我感觉自己就要疯了,妻子虚弱的每天都很累,也厌倦了这样的治疗,可我拿什么来救她呢,我真要疯了,心一刻也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想到这些,就不能自拔,然后沉入无尽的暗夜之中。

9月3号这天是周末,孩子带外孙想让姥姥多看看。妻子口腔坏死的地方已经让她难以开口说话了,看着孩子她很喜欢,就强忍着痛含糊地叫着外孙的小名,小外孙见到姥姥像是有些认生地跑开了,那天不到三岁的他突然说了句“姥姥生病了!”一下让我控制不住地流出泪来,他小小的心灵里想的是什么呢?由于姥姥不能陪他玩,所以一天里他也并不怎么和姥姥亲近,总是爷爷、爷爷地缠着我。想着人出生时还有着母亲与你一起努力,可离去时却总是一个人的事,总是独自去承担那种无言的孤独,就感觉人生的悲凉。

止痛药已经支持不了一个晚上了,凌晨4点多,听到她起床去卫生间,我问她是不是又痛了,她见我也醒了就说那再打次药吧。

9月9号,这也是今年更换的第四个用药方案了。药都是进口的也很贵,病看这么久了,加上急剧恶化的病情,不用医生说,我们也知道能治好的几率有多大,医生也告诉我们不要抱多大的希望,只是说也许可以试试,但我很坚决的要用。人从不会为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后悔,那些后悔或遗憾都是能做或应该做的而没去做。这让我想起了奶奶,奶奶在世时,一次说需要买个热水袋,可过了好久,最后还是爷爷去买了,奶奶说看看你们都没用,不过她内心里并无责备之意,后来奶奶不在了,现在只要想起就会自责。所以我想不论多少代价,只要还能负担得起,就不能允许自己有后悔。

9月17日,早上给妻子喂饭时,她说眼睛化了,可能是肿瘤压迫到了视觉神经。接下来的一周里状态越来越差,这几天打进去的水都要吐出来,今天她一天不让打食物,包括牛奶和蛋白粉。她食道干渴得厉害,可喝到嘴里又基本从穿孔的地方流到了外面,我不忍心看她痛苦的样子,可好无办法,你必须要辅助她才能把水喝下。

下午给桌子补漆的师傅过来了,想着就在一个多月前,她还能辅助我把桌子膜贴好,可现在的状态已经差得只能卧床。我知道她时日不多了,她知道吗?我不敢问。我知道她内心里多么的痛苦和无奈,人们常说病人走了,是她解脱了,她不再受罪不再痛苦了,可我知道,解脱的人也许是亲人才对,病人已经去了,解不解脱她已不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而亲人才是真正的解脱,再不用为她内心里的绝望与身体上的痛苦而心疼了,可我后来才知道,我还是错了,那种痛根本就不会因亲人的离去而结束。

9月29,今天办完了赠药的部分手续,虽然在认真努力地办着,其实心里明白她根本就等不到几个月后赠药的那一天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必须给她也给自己以希望。

心非所愿即是悲,我知道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好,不由自主地就会时不时地叹气,孩子告诉我这样不好,可没有办法。那天妻子痛着问我这样活着的意义时,我无言以对,是啊,这何尝不也是我的问题。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悲凉,只好把她的头埋在我怀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感觉这时说一切都是无用的。对于人生终将逝去的这个结果来讲,一切都没有意义,但只要活着一天,人就不由自主地需要为自己的存在寻找意义,虽然这个意义对终极结果是无意义的,但在活着的过程中是有意义的,所以生命就是一种仪式。我也知道没有用,但早上还是要提前泡好防止她甲亢的药,对一个将逝去的人,这些药早没有了必要,但你必须要做。我们必须活在这些仪式里,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总要做些什么。

国庆放假这七天里,我们每天都是医院输完液再回家。能感受到她对你的依恋也在一步步地加深,最后这段时间腿肿得已经不能自己一个人走路了,那天弟媳要扶她从卧室到餐厅,但她不让,硬要还在忙着的我过来扶她,每次从床上起来,她都是双手扶着我,手拉着手,然后我退着一步一步地走到饭桌傍。从医院回来这几天妻子一直想减轻我的负担,说了几次要拿拐杖,可捌杖拿回来试了一下完全得不行。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候,她也是想着孩子,让孩子能多休息就多休息会,在医院回来的路上特意在手机上写下叮嘱,让我告诉孩子今晚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就不要过来了。 

国庆假期最后这一天,我们从医院回来,妻子躺在床上,我和孩子围坐在床边。孩子节前割了一个豆点大的痣,孩子说疼,我说你就是我奶奶那时候说的“跳蚤蹬一蹄子都要喊痛的人。”看到我和孩子斗嘴,这是妻子很久以来第一次开心地笑了,没想到的是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地笑了。

今天妻子特别的痛,早上的灌肠不仅仍然没有效果,而且让她更加痛苦不堪。中午吃了两片吗啡也没能有多少缓解。那天晚上我扶她躺在床上,她摸着我的脸久久不愿放手,眼神里那无尽的眷恋与不舍让我们无助地抱头痛哭,最后她用尽力气从已经疼痛得很久不能说话的嘴里含混地说出“我累了”。我绝望地哭着:“华,我救不了你呀,救不了你……” 这是我第一次想着也许该对她放手了。她太艰难了,在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10月13日,这是她生前最后的一天。那晚她基本没睡,一会要吐,一会想喝水。早上起来我困得不行,但上午又睡不着,中午做完饭,孩子陪着她妈妈,我抓紧躺下。一中午都在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一个简易的楼房里,外面下着大雨,整个城市快被淹没了,我努力地走向高处寻找安全的地方,可后来楼还是被大雨冲垮了,水已经淹没了整个城市,人们惊恐地争相逃命,不少人站在绑着的木架上从身边漂过,梦里我也知道自己很会游泳.中午醒来后从来没有过的心慌。想了想,我和孩子说必须要去跑步,不然这心慌的没完。跑完十公里,看时间还早,想着快半年没游泳了,抓紧去游次泳吧。游完二千米出来,并不感觉累,仿佛还轻松了不少。回到家里,孩子说今晚轮到她来照顾妈妈了,我们又围在她床边聊了会家常,她又开始吐了,收拾完,孩子赶我让我早点去睡。昨晚没睡好,今天的运动量又很大,可躺下后全然没有睡意,那时我不知道这是老天想要告诉我什么的。

(三)

10月14日。

我的爱人她走了!

曾有那么很多次我想过她走了时的境况,可都没有她真正走了时的那种心有刀割般的感觉,那是一种真正的绝望和无奈。所谓生离死别,也只有到了那一刻才是感同身受。

我想成长是无关年龄的,而是你必须经过的人和事。你必须慢慢习惯亲人的离去,失去之痛也从来都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每次想起就痛彻心扉,这种痛会终其一生直至你也成为了亲人的痛。

霍金说,如果这个宇宙里没有你所爱的人,那还算什么宇宙?我不知道宇宙为什么会存在,也不明白她孕育了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是出之何意。有哲人说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那么我们短短一生的意义难道也在失去之后?我们来到这世上转这一遭,就是为了体验一下这种刻骨铭心的痛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佛祖说,大乘之悟,不近舍生死。我想也许只有我悟透生死才能懂这一切吧,才能断去一念无明,才能如梦初醒!可如果我现在就在梦中,那我多不愿醒来,因为梦中是如此真实的有我的亲人和朋友,有我全部的喜怒哀乐,虽被一念所累,被无明所困,但我真的很愿意。

(四)

妻子刚走后的那段时间我恍恍惚惚地像是生活在虚幻里,有时脑子里还想着她说不准还能好起来。头昏沉沉的,嗓子也痛得难受,眼睛会涨着睡不好觉,夜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唉,她这一走就是一辈子了。几年来纷纭的往事时常会象似昨天一样一幕幕地缓缓出现。虽然几年了,但仍然那么清晰。这几年来,在医院里见到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也见过了太多的不幸,比起突然离去的人,这种无望的病痛更让人难耐。世上的生离死别本是不堪说的,可有些人只是仅那么一瞥却触痛了自己的心魂。

记着第一次住院化疗时,在医院旁的一个小饭店里,对面桌子坐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姑娘,头己理成了光头,在这个肿瘤医院边上的小饭店,不用猜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她对面是一个同龄的女孩,两人眉飞色舞地聊着,一会进来个中年男子问她们还吃什么,那个光头女孩说已经付了账,男子问谁付的,光头女孩说:“我”。男子看了看,又退了出去。我想那应该是爸爸吧,看着那孩子全无忧伤的表情,但我知道她父母不知已经哭过多少回了,人的生命也许天定,但这样的年龄就着此境遇,就是路人也已唏嘘不已。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是我们到北京第一次看病时,边上坐着一个陕西男子和我们说话:“你们是第一次来吧。”我点头说:“是的”,然后他说:“不用怕,这是咱们国家最好的医院了,医生要是问你,你就说一定要在这住院,等多久也要等”。我问你要在这住吗?他说:“我晚了”,后来正好轮上叫我们号,就没能聊下去,多年后我也能想起那个汉子,应该是比我大几岁,说话沉稳,但隐约着又有一种无奈的气息,表面上看不出他的病在哪,穿着朴素却很干净,脚上是一双布鞋,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他说“晚了”,是病晚了、还是看诊晚了住不上院。

当然也没有忘记那个南方女孩,那时我们正在放疗,放疗的时间一天里只有几分钟,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是等待,吃过晚饭在三环往院部那个地方,周边也没什么去处,医院里分前后两个院子,大家散落地坐在各处程凉,一个清秀的女孩身边围着几个人,女孩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女孩光着头,这在肿瘤医院里司空不怪,病号服下是瘦骨嶙峋的身体,她横坐着,一条腿曲起来脚踩在凳上,很有些豪气。那神情看不出病来,更看不出伤悲。

还清晰地记得那时有次检查,我们在长椅上排队等待,边上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一头乌黑润质的秀发长披在肩,让我想到了古诗里赞美云鬓的诗,我猜不出那个跑来跑去给她排队拿单的男孩和她的关系,那个男孩似乎要小她一些,显得很青涩,不像是她的恋人,但也不是亲弟弟之类,他拿着一大堆单子在交代着她什么,她眼神迷离,像是与自己无关。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着这样一头秀美健康发质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病……

唉!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吧,我不知道这些人现在都怎么样了。如果还能见到他们,也一定认不出来,只是每每不经意地想起就无比的伤感,心里只想着告诉她们一声,祝一切安好!

人生也大抵如此吧!我想那一刻我和我爱人就像似两条线的交叉点,过了那个点,然后就是越走越远,越走越寂寞,那些曾经的岁月也渐渐地模糊,渐渐的远去,直至成为故人。

古诗云“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只是我走过了冬天,看到了雪,晶莹剔透,可你已经不在了。只是我又来到了春天,枝条发了新芽,桃花也开得茂盛,可你已经不在了。只是我推开门,回到了家,可那再也没有了你的声音……

(五)

风真的大了。

目及之处偌大个水系园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站起身来,我说不好想去哪,这时太阳也像一个落魄的人,正蹒跚着西下。我看向天的另一边,它被风叫喊得苍凉。此刻在这个不知时间的下午,在这个落寞无言的水塘边,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却能看出自己的心魄。闭上眼睛,想着,也许就在我睁开的那一瞬间,太阳一下子会恢复活力,摔出万丈光来,这时天空必定晴朗如洗,几只鸟儿从蓝天飞过,脚下的路上有一群叫喳喳的孩子.....那,那才是人间该有的色彩呀。

我知道余晖即将退去,暗夜就要来临。我不想离去,却不由我,不由我,可我不想离去。谁拿彩练当空舞,那不是自己,却又像是自己心的呐喊,那声音很低,却又那么顽强,它似要把人世生生不息的呼唤练就成一个信念--多愿此刻即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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