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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连载一:《郝绣花的天空》

中篇连载一:《郝绣花的天空》

作者: 李石头1973 | 来源:发表于2022-06-29 12:43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梁家半年里换了三次保姆。头两次是辞退的,第三个是没留住。第四个迈进梁家别墅弧形栅栏门的是郝绣花,她跟前三个最大的不同,是熟人介绍来的,没经过阳光家政老板娘热情洋溢的举荐。郝绣花进门之后,手勤脚勤,这勤快不像初来乍到表现给人看,更像一种本能。桌子上淌了水,弯腰就去抓抹布,客人走了,立时将沙发上的坐垫抻抻平。据说是第一次出来做事,却也不束手束脚。老爷子老太刚被第三个保姆炒鱿鱼,决定见好就收。

    郝绣花进门的第三天早上,听从梁老太指点,去勺子胡同口买菜。那里有个自发形成的小市场,摆摊的大都是城中村的老年人,没地种了,出来打捞个零花。郝绣花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摊子上陈列的菜蔬,茄子蔫出了褶皱,黄瓜也并非乌漆似的绿,而是泛了黄。一个老大爷握一个洒水壶正往芹菜上喷水,那芹菜叶沾了水珠,立时鲜润些。梁老太统共给了27块钱,捏在手里四小张,还叫买点肉。郝绣花颇费踌躇,最后买了1斤肉、1斤豆腐、2斤菠菜和1棵白菜返回。

    郝绣花进门的时候梁老太正打一个电话。不知怎么,电话里梁有以的声音绣花也能听得见:“不是说这个很厚道,能吃苦吗?怎么又不行?我正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梁老太说也太能吃了,我跟你爹俩人,一天吃不了她一顿的。那边的沉默里传递出隐忍的意味,老太立马改了口,别的也没啥,你快忙吧。

    绣花匆忙走到厨房里择菜切菜,梁老太挂了电话,跟进厨房来,眼睛紧盯在绣花的动作上,问这问那,又各种的叮嘱,老不放心的样子,或许担心绣花听到了什么。

    吃饭的时候,一盘白菜炒肉片,一大碗菠菜鸡蛋汤,郝绣花端到老两口面前。她刚拿起筷子,梁老太忽然想起似的,去冰箱里端出来一盘上顿剩的西葫芦摆桌子上,又往绣花面前推了推。吃过饭,梁老爷子照例去二楼午睡,绣花收拾碗盏洗刷,拖地,拖完地又洗衣服。梁老太说坐下歇歇吧,来,歇歇说说话。她拍拍身边的沙发。

    就在这时院门的门铃响起来。梁老太跟在郝绣花脚后出了屋,一前一后走到院门口。门外站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穿得也还体面。梁老太不认识,扯郝绣花一把,转身往回走。男人却在身后叫:大姑,我是秋生,你不认得我了吗?快给我开开门。梁老太再回头仔细辨认。秋生说,王胡子湾后邻,大牙子是我爹。梁老太隐约想起娘家村是有个胡大牙子,但几十年从没来往过,论辈分,胡大牙子的儿子叫自己姑不假。迟疑着过去开了门,秋生却转身走了,一会儿再回来手里提了几个蛮大的礼包,绣花看到有“棒棰岛海参”的字样。

    绣花去烧水,沏茶,奉到桌子上。梁老太说,绣花,你把这几盆菊花搬出去晒一晒。绣花于是弯下腰,搬着桶似的菊花盆,小步快走地挪到院子里。已经半上午,墙根边的阴影窄成了细条,菊花正落在阳光里,粉白灿黄绛紫十分鲜丽。搬最后一盆的时候,她听到秋生说:今年孩子高三了,明年就考,还好很知道学习。最后一句,是门掩上前钻到绣花的耳朵里。

    绣花不由想起海杰,海杰上完高三没再考。绣花说我跟你军明三叔说说,你去他厂里找个活儿干吧。军明是村主任,也是轮胎厂的厂长。村里下了学的孩子多到他厂里干,工资高,比种棉花强。这一二十年间,棉花地没有多少了,轮胎厂和防水材料厂倒起来好几个。北海郡的海口镇,以前是盐碱地,旱,只能种棉花,现在成了小有名气的轮胎生产基地。海杰鼻子里哼一声:“妈,你让我去他那污染企业干?我要去,除非自己开工厂,当厂长。”到底是没去,也不跟绣花去地里忙,反向她讨了三千块,去驾校报名,几个月后拿到了一个大卡证。

    秋生坐了不久就走了,梁老太感叹不已,没想到胡大牙子的儿子这样出息。秋生当兵转业,分配到县农业局,都在一个县城里。梁老爷子刚睡醒,从二楼下来,看到楼梯角的礼品盒:“老二不是早嘱咐过你,都忘了?”梁老太说我娘家人,人家开口叫大姑,你让我关到门外去?又扳着指头数算起老一辈的还有谁谁谁,谁谁已经不在了……不紧不慢顾自叨叨。老爷子说什么娘家人,要不是咱家老二今年调到教育局,他一辈子眼里也不会看见个你。梁老太这才住了声。

    一开始讲好的,只有月底歇两天,但槐五叔过世了。郝绣花跟老爷子老太打个招呼,一大早乘上公交车回村。槐五叔早些年干生产队长,很照顾这一对母子。浇地排号,绣花争不过人家,他看不过去,就把自家的号先让给她。槐五婶也厚道,但说来奇怪,这两个公认的好人,却一辈子都合不来。想起槐五婶,绣花不由在人群里找,枝枝叉叉间的一片坟地,让人诧异的好像忽然间多出来好些个坟头。郝绣花拉住槐五婶的手,两行眼泪落下来。她愧疚地说婶子,我回来晚了,也没个早跟我说说的。想起男人当年走时自己内心的光景,又说婶子想开点,五叔到了这份上,光受罪了,看着他受罪,不如看着他解脱。槐五婶点点头,又摇摇头,紧握着绣花的手,走了就是解脱了,人都有个先后,他撇下我,我也不用再为他难受。一边说,一边抬起袖子擦眼泪。

    送完殡,绣花回到家已天不早。趁着天黑前的工夫,她把百十棵白菜出了,一棵一棵码在南屋里。又给两麻袋萝卜挖了深坑,下到窨子里,在坑口插了标。天黑了,星子一颗一颗从头顶的苍穹里蹦出来。郝绣花回到家烧火,做饭,灯下一个人吃饭。吃着饭想起海杰,这次去梁家做保姆,一直想跟他商量下,却不知怎么联系不上了,这都两个多月了。

    北海郡有一条河,叫洛河。洛河本在城外,这些年城市往东发展,新起的楼房把洛河围进了城中心,洛河成了一条穿城而过的河。高低错落的两岸高楼倒映在河面上,为这个干旱的北方城市平添了好些灵秀之气。左岸大酒店作为这个县级市唯一建有高尔夫球场和大游泳池的酒店,与不远处的蓝湾俱乐部分列两岸。两家不知何故起了冲突,这天傍晚,左岸大酒店门前陆续聚来许多出租车,密密麻麻排满了停车场。走近了看,车里除了司机,各各坐着四个人,清一色小伙子,有的光头,有的戴帽,有的染成红毛黄毛银色的毛,有的头皮上显出刺青,但统一的标配是黑衣墨镜,和一脸严肃的神情。

    小林坐在最前边车上,他跟着大头来的。大头的指令是,都不许动手,只负责下车后围站在大酒店门前。一上车,每个人手里就发了一把刀,尺半长,寸半宽,背钝刃薄,抽出来晃一晃,一团雪亮的寒光。

    大头坐在副驾上,小林和小猛坐后排。小猛入伙还早两年,老拿前辈的款儿来摆布小林。大头却仗义,只要是自家兄弟,从来不用吃外人的亏;大头也慷慨,一起吃饭喝酒,从不用兄弟们买单。

    是昨天接到大头的通知,说今天有任务,完事后一人二百块。小林接到消息时还在职校晚自习的教室里,一下课,他就去了班主任办公室,递请假条。班主任正跟另一个老师聊天,她看一眼小林,你这个月第几次请假了?小林不吱声,脚后跟往后抽回半脚掌。从老师角度看过来,就一蔫儿吧唧的小男生,小林清楚老师眼里自己的形象。老师又问,理由?小林说条子上不是写着吗?老师说,你们这些孩子啊,娘爷挣个钱不容易,送你们到这来,也不知天天在干啥寻思啥。小林心说,说我呢,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上课应付事,何曾诚心要教我们点什么?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记住了又有个屁用?

    老师说,出去多久?小林便不耐烦了,条子上不都写着吗?老师抬起头来,又站起身,围着小林转了大半圈儿,不认识似的。小林心想,看个球,有一天让你晓得小爷的厉害。但他还是颠一个脚跟站在那,一声不吱。老师说,只许半天,上午上课,下午再走。小林应了一声走出办公室。

    小林烦学校,从小就烦。也烦这些老师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假正经。

    人到得差不多了吧?百十来人?小猛低声问。

    大头没应声,他一直在看着车窗外,只等着命令。后面还有十多辆车,全看他的动作。

    桥有两个,一个是弧形上去的高桥,一个是贴着河面的浮桥,相隔几十米距离,平行跨过宽阔的河流。从车窗望出去是一天瑰丽的云锦,烧着了似的漫天空铺过来。小林似乎从未见过这么耀眼的一天霞彩,河水也染了霞光,晃动着一河碎金细银。左岸门侧有片小树林,看着云霞底下的树梢,不知怎的小林忽然起了“断肠人在天涯”的况味。就在这时小林发现了高桥上过来的一辆警车,他立马指给大头看,大头早看见了,但是没动静。

    小猛问:哥,不会出啥事吧?

    小林也有点紧张,但是看到小猛紧张,又觉得不屑。

    警车绕过了桥头,隐没到另一边的树冠丛里。

    小猛吁出一口气,是路过的。

    小林斜了他一眼,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大头看了眼手机,忽然说下车。小林立马提刀出了车门,跟在大头后边站着,一动不动。后面的车也纷纷打开门,大头这支队伍共四五十人,现在大家等距离站开,与酒店西边的队伍拼成对称的雁翼。

    天色整个暗下来了,林木间透过清凉的风。今天的左岸大酒店奇怪的冷清,一个客人也无。大厅门口亮着灯,却只笼罩着黄昏的暗影,黑沉沉了无生气。小林看到有陌生车辆在桥头迟疑地停住,又调头离开了。就在这时大头接到了紧急撤退的命令,他发一声喊,赶紧上车,刚刚还气势慑人的队伍立时做鸟兽散,混乱里不见了小猛的影子。大头说不能等了,他让司机开车,尽快离开现场。他们从左岸大酒店前的停车场出口绕一个大弧上了坡道,在高高的桥梁上居高临下,能看到左岸和绿洲的全局以及大桥两端的场地,只见里里外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

    当初海杰拿到卡车证不久,一个集装箱公司来北海郡招司机,他去报名,审验的人说必须驾龄满三年,你条件不符。绣花不愿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尤其是开车,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绣花能想到的凶险事,首当其冲就是开车。男人走的时候海杰才七岁。但海杰哪里理会她,只问:你不是有五张一百的假钱?绣花说收购棉花的人给的,上了他的当,莫再提了。海杰说你都给我。绣花说你要个假钱去做什么?海杰说你甭管。绣花端详他好一阵,最后还是打开抽屉翻出来给了他。晚上一进家门,海杰一脸喜孜孜:“妈,你给我收拾下行李,我后天跟着去上海了,要去赚大钱了,一个月八千块!你半年都挣不了这么多。”

    绣花说不是不行吗?刚拿下来的证。海杰说都是你五张假钞的功劳,趁大伙不注意,我塞给那检验的人,他着急往口袋里塞,哪还顾得上辨真假,忙天火地就把章盖了。绣花听了,亦喜亦忧。那几张假钱,一张张跟真钱也没多大的差别,扔掉还真不舍得。交情好的妯娌劝她赶集的时候花出去,她捏在手里,从集市的东头走到最西头,又从西头走到最东头。青壮精明的,会用力辨认,捏在手里摸,照着太阳看,哗啦哗啦搓着听响声;年老体弱的,守着那么个小摊子,忙半天不定能挣到几十块。绣花又把钱放回到匣子里。

    海杰安慰她:“妈!都跟你似的,这假钱又哪里来的呢?钱又不是咱印的,没事。你就等着儿子发达了,跟着我享福去吧。”

    绣花仍犹疑,人家回去不会看?早晚看到了,还不是一样把你撵回来。海杰说这把关的一天下来不知道拿多少,哪里记得清来自哪一个。再者说了,他吃了礼盖的章,吃了亏也不敢说出去。何况我们明天就集合出发去上海,他在这边办事处常驻,以后也干涉不到我什么。

    海杰第二天跟着去了上海,先集训,过不多久开着二十三米长的大车跑起来。一直到年底回来,从县城打个出租车回了家,说这大半年,天南海北都跑遍了。晚上看电视,他指给绣花看,呼和浩特,去过!我们从那里运西瓜;新疆,经常去,那里的哈密瓜是甜,但新疆人好斗呀,雪亮的刀子……绣花听得心里直打颤。云贵高原,海南岛,都去过……他拿出三万块给绣花,绣花不要,他说你就当给我攒着的好了。

    院里院外、屋里屋外都收拾整齐了,绣花找出一个干净的编织袋,到南屋里,装进半袋子地瓜,又分层装了些米面萝卜,再去地窖里拿出一大捆芹菜,鲜芹菜窖藏一个月,刚去掉了卤气,发嫩发脆,炒出来格外有滋味儿。这都是她在棉花地的边边角角间插种植的。地碱,加上干旱,只好种棉花。但地边挖一条小渠,换一下土壤,浇的水渗下去,两三年就透了卤,种啥长啥,一粒豆子能结一大捧;一个小瓜子能爬出来两米长的蔓子,一边滚一个十几斤的大西瓜;一根小苗子能长成一棵树……令绣花时时觉到土地的馈赠之神奇。

    堂屋里的电话冷不丁响起来。是梁家嫌自己回晚了,绣花赶忙放下编织袋,回到堂屋接电话,却是海杰的声音。

    “妈,这些天你去哪了?怎么电话老没有人接?”

    “怀庆家你表姑,给我找了个活儿,到县城一个人家做保姆。想跟你商量来着,你电话停了机。”

    “换号了。你去多久了?那家人难处不难处?一个月给多少钱?不累吧?”

    “管吃管住,一个月2000块。人都好,善相。”

    “反正不顺心就不要干,不用老看人脸色。”

    海杰心大,大半个月经常连个电话也不来,绣花焦虑,担忧,但这么久不联系还是头一次。

    “妈,前几年我给你那些钱,都还在吧。”

    “在,在。”

    “现在有个事,等着急用。你都给我汇过来,你等着吧,你儿子很快就有钱了——一共还有多少?”

    “我没动用过,都给你存着呢。得有三四十万了。”

    “也五六年了哈。”海杰有点兴奋。“我给你个账号,你尽快给我打过来,要尽快。”

    绣花答应着,却不太明了。她搁了电话,到卧房的床脚处,用力地挪开一块砖,底下露出个小洞,从中取出一个铁盒子,盒子里是个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露出一沓七八张存单。有两三万的,也有四五万的,还有七八万的。海杰有时大半年不回来,回来就拿一大叠子钱回来,交给绣花保管。

    绣花把存单藏在贴身的衣袋里,去了槐五婶的家。出殡的间隙得知,她家读研的闺女还没有回城,她说要在家再待一阵子陪陪娘。绣花觉得她一定能帮得上自己。

    没有了槐五叔的院子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光秃秃的枝桠顶上透下巨大的天,院子里忽然显得空落落的。槐五叔那单薄的身影好像还能从某一个角落忽然闪出来一般。戴眼镜的姑娘在洗碗。绣花跟她说明了来意,姑娘说这个容易,现在天晚了,等明天一早我载你去镇上,帮你办完就是。

    按惯例,老梁家的儿女每周六晚到这边聚餐,一是尽孝心,二是见面互通下有无。谁升了谁降了,谁进去了,谁家孩子出国了,谁两口子折腾多年终于离了……有关的无关的消息,人一见面就流动了起来,之后继续向外蔓延和流动,形成新闻媒体之外县城里更贴合真实生活的各路的消息。

    大家一起动手合作,热热闹闹中出来了大家庭的氛围。梁家人并不依仗郝绣花在这样的场合做大厨,怎能指望一个年过半百的庄户人做出多讲究的饭菜来?平时她把菜买回来,按时洗净做熟,让二老吃得温暖舒适就省了儿女们多少心。但十几口人凑一起,总需要一个人在边上拾拾掇掇,拖拖地,洗洗水果,倒倒垃圾,这不是一个保姆应尽的本分吗?怎么单挑这么一个日子回去了,什么意思?梁素云一进门就提出了质疑。

    大人孩子从厨房到客厅进进出出,好像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过来过去,老梁夫妇几乎插不上手,也插不进嘴。儿女们回来,名义上看老人不假,但更多的注意力并不在老人身上,所以老头听到女儿的抱怨,本想代绣花解释两句,等他开口的时候却换了又一个话题,他也就忘在了脑后,只担心着两个小孩楼上楼下的跑闹,万一不小心跌下来,急忙过去吆喝住。

    梁有以嫌屋里吵,去院子里接一个电话,听到了栅栏门响动。他顺手摁开院灯的开关,只见灯影里一个人弯腰驼背的,扛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晃进来,腰身粗壮,头发给风吹得乱糟糟,不是郝绣花是谁?梁有以急忙跑过去,抬着底端帮她从肩上卸下,问什么东西,这么沉?郝绣花说还有一袋,就在胡同口。梁有以急忙去屋里喊人,几个才手忙脚乱将另一袋也拖进院里来。

    屋里的人都纷纷出来看,惊奇郝绣花是怎么一个人,赶这么远的路,乘坐公交车将这两大家伙弄回来的。郝绣花说都自己家里种的,不值什么,儿子在外面,现在我也出来了,吃不了也是个瞎,城里蔬菜粮食的不如乡下方便,就先带了这些来。

    小林被拘留了15天。出来后他到处打听,却再也没找到慷慨的大头,许诺的200元自然也就没了影儿。小林被学校开除了。

    以前的餐卡上还有点余钱,维持了“出来”后十多天的生活,但很快也就花完了。到了饭点小林跟着去食堂,看谁在刷卡,凑上去蹭一顿。这样过了两三天,饭点他再赶到餐厅,却等不到熟悉的同学了,他去教室找,人家说已经吃过了。

    宿舍的床铺还没让搬,他躺着睡觉,饿起来就喝水。一觉睡到次日中午,醒来只觉得胃袋里空着,消化液没的消化,就消化胃粘膜,胃壁互相磨损的酸和痛。躺不住了下床,脚跟碰到地站不稳,头晕眼花起来。去厕所,碰见另一个同学在开水间打热水,他晃晃悠悠跟着走,一路聊着天走到食堂。这个男生不同班,还不太清楚小林的遭遇,好奇地问起。小林以为大家都知道了,是故意问,心虚之下不由夸大了当时的场面,他只想给同学一个印象,开除这件事他毫不在乎,反以为荣。又说到大头是如何了得,校园里算什么呀,一群毛孩子。同学去窗口排队打饭,小林说我忘记带餐卡了,吃你的吧。同学应着了,但接下来吃饭,同学一反刚才的好奇心,几乎不再回应小林的任何一句没话找话。

    本来朋友就不多,这样凑合了几顿,接下来小林宁愿挨饿也不愿意再见到他们。他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大家回来看他老躺在那里,也没有人问他,他只好让他们以为自己真睡着了。终于一个舍友问,怎么老不见你去吃饭,你吃过了吗?小林只好说吃过了。午睡后宿舍里的人都走了,他才爬下床来,很惊喜地发现自己床脚竟躺着一张揉皱的五块钱。

    小林揣着这五块钱上了街,绕过一条胡同,到了一个离学院较远的街口。他走进一个拉面馆,把五块钱递过去。墙上的塑料墙画,全是活色生香的各种面食照片,然而端到面前来的牛肉拉面,却几乎看不到几星肉。小林吃完大半,感觉胃里还空着。对面坐的一对母子已经吃饱走了,他们要的两个小菜却没有吃完,海带丝剩小半盘,花生米还有一多半。红胖湿润的花生米上沾着细姜丝,混夹的一枚黑八角更激发出对诱人香味的想象。小林盯着两小盘,又抬头看看柜台。这家拉面馆是一个青海人开的,回族,全家人一起动手做。中午是最忙的时候,那个脑后带着黑沙丽的小姑娘走过来,把对面的两个空面碗摞在一起,另一只手拿着抹布胡乱擦两下桌子。她端着空碗走了。没带走那两盘小菜。

    她忘记了谁点的,以为是小林的了。应该是。小林很幸运地想。他吃完了剩下的面,又喝完了全部的汤。一碗面五块钱,但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他左右看了看,柜台后面的男主人在低头算账,戴着黑沙丽的小姐姐背对着这边收拾别人的碗盘,另外座位上的客人们都在吃自己的饭,没有一个人看过来。于是小林左手伸出去,悄悄将两个小盘往眼前拖了拖,挨在自己的面碗边。他伸出筷子,并决心谁也不再看,只专心致志看着眼前的小盘,如果有个人看过来,会觉得再自然不过。他这么安慰着自己。

    心安理得吃完了海带丝和花生米,小林目不斜视走出拉面馆,来到了街上。他在街上到处逛,步行街,地下商城,看到骑三轮车去卖菜的人,早晚接送孩子放学上学的老人,穿橘色服装的环卫工……他羡慕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只要他们不是他。

    小林在街边路沿石上坐下来。不远处一个老大爷拖一把扫帚往这边走着,经过小林的面前。老大爷每向前一步,整个身子都摇晃一下。小林看出他是个血栓痊愈的病人,他走过来又渐渐地走远,如果不是为了吃口饭,这样的人何必出来工作——工作,一想到这两个字,小林心里一亮。上学十多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找点事来养活自己的。

    万康食品厂常年招零散工,暑假、寒假,职校的一些家庭困难的外地校友经常有过去打工的。小林在门卫登记了信息,被领到手工车间切萝卜,削萝卜皮,混在一大群没有固定工作的不同年龄段的妇女群里,每天拿一柄特制的削皮弯刀,坐在凳子上一削四五个小时。是按量计酬,头一天小林削了不到一百斤,挣了不到十块钱。这样下去,干满十天才够身上一套工作服和水靴的押金。

    手熟的妇女一天能挣到五六十,七八十。两脚穿在高筒胶皮靴里,靴子半截泡在水里,脚底冰凉,整个车间常年像笼罩在雨后的河面上,光线阴暗,空气潮湿,让人说不出的压抑。但就是在削萝卜皮的过程中,他听旁边人聊天,终于弄清了那天在左岸大酒店门口发生的事。新公安局长走马上任,不久接到内线报告,于是提前铺下了天罗地网,最后一网打尽。小林他们的壮举,第二天就上了本地报纸,头条。

    食品厂门卫有大摞过期的报纸,小林跟看大门的大爷请示了,翻找出事发次日的本地报,一眼看到赫然的大标题:二百打手黑云压城,公安干警一锅端掉,副题是打击地方黑恶势力,打造安定和谐北海。真正的英雄是新来的公安局长,原来大头、小猛和自己,都不过是一群鱼鳖虾蟹而已。削着萝卜皮的妇女谈起来啧啧称叹。打打也好,要不真没法没天了。听她们说着,坐在边上的小林默默地削着手里的萝卜,据说夏天是桃子皮,秋天是苹果皮……他无法理解,这些人如何长年累月在这里面呆下去。他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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