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

知乎上有问题，“为什么那么多人恶心林徽因？”

有知友答，“林徽因之可恨可悲，是那么多年，媒体致力于消费她，给她打造出来的这样一个媚俗形象。我请在这个问题下的诸位，仔细想想，你们第一次接触到林徽因，是因为什么样的际遇？是不是在各类民国人物画传里，阅读到了她的美丽与哀愁？是不是在各式读者青年文摘中，浏览过了她的情史与爱欲？是不是在民国爱情影视剧集里，咬牙切齿那些矫揉的浪漫？”
是的。

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因初中课堂上徐志摩的《泰山日出》一文，八卦的语文老师跟我们提起了一个叫做林徽因的女子，黑板上写下了那么一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在知道她是梁思成妻的很多年之前，我先听闻了这段故事，先知道了她和徐志摩的这段爱而不得。

年少时总是听说了太多梁林八卦，太太的客厅沸沸扬扬，再加上隔壁老金为她终身不娶，徐志摩爱她爱的不能自已。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中，林徽因的光环越来越闪耀，却也越来越看不到她本来的面目。
八宝山的林徽因墓，碑文短短，一语道尽一生，“这里长眠着林徽因，她是一位诗人，建筑师，和母亲”。

二

我说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
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
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庄严，
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
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四月的时候，大概最适合写的便是林徽因。
林徽因，逝于1955年4月1日。年51岁。
自此，“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终成绝响。

造物主赐予林徽因惊艳的美貌，就不必再赐给她绝世才情；而赐予她绝世才情，就无须再给她光辉灿烂的凄艳之美。既然两者兼而有之，则必假上帝之手设法令其不寿。——何三坡

大道无形，大音希声。林徽因之死，又何尝不是上天对她特有的眷顾。那一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斗争年”。

新中国建立之初，百废待兴。彼时，梁思成作为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决意吸取西方大城市发展中的经验和教训，为北京规划一份长久方案。在梁思成的设计中，将行政中心放在西郊，隔离于古城之外。这极大的引起了某人的反感，他埋怨说，“中南海皇帝住得，为何我就住不得？”于是，一场针对梁思成的批判就此开始了。

建国初期，梁思成关于北平的城市规划图

在这场批判中，梁思成的学术信心逐渐开始崩溃，他和林徽因双双病倒。当年在关于城市规划以及拆除城墙的争议中，林徽因曾如此大吼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你们现在要拆的是真古董，以后你们要建的就是假古董！”
2004年，北京重新修建永定门，此时距离它被拆除，已经约五十年时间。

作为梁思成建筑事业最得力的助手和支持者，这场批判甫一开始，深受肺病十余年折磨的林徽因在病床上再也没有醒来。
因而，她再也不用眼睁睁的看着无数珍奇古玩被砸毁，无数亭台楼阁被拆除，也将再也不用忍受那个人鬼不分的混乱年代里，世人对知识的侮辱。

三

后来为广大民众所津津乐道的是，除了林徽因的感情之外，还有太太的客厅里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子。
梁从诫曾撰文回忆母亲林徽因，他说，“母亲爱北平，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1916年，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入阁北洋政府，举家迁往北京。从那一年算起，直到林徽因1937年因战乱离开，21年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在北京读过。
从十二岁的豆蔻少女，到三十三岁的理性少妇。二十一年，林徽因写尽了一个女子最灿烂的绝代风华。

十六岁随父游历欧洲，欧洲的风情让她与建筑结缘，而与徐志摩的相识则塑造了一个民国文坛上一个浪漫的诗人。

林徽因和父亲林长民

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务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繁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林长民欧洲日记

再后来泰戈尔访华，她和徐志摩作为接待代表陪同左右，岁寒三友的搭配让这个十九岁的少女一时风头无两，自此开始在民国的舞台上翩翩起舞。

泰戈尔访华，林徽因和徐志摩作为翻译随行

二十岁和梁思成留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建筑。只因宾大建筑系不收女生的规定（并不是什么性别歧视，只是因建筑系学生常要加班作图，晚上回去不安全，好吧我看到这段奇葩的解释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林徽因便学了美术。而她却没有因此放弃对建筑的追求，她选修了建筑系大部分的课程，最后甚至成为了建筑系的助教。
也许这段阴错阳差的求学经历，使林徽因对于建筑的审美认知和梁思成有些微的不同。后来有学生评价说，“梁先生重理念，而林先生，更关注于艺术”。

林徽因宾大毕业照

宾大的求学生涯转瞬即过。学成归国的梁思成和林徽因赶赴东北，一手创建了东北大学建筑系。彼时，建筑系里只有两位老师，便是这对新婚夫妻。
他们仿照了母校宾大的教程体系，更加入了中国传统的建筑营造技术，力求达到中西合璧。和他们的同学一道，这群有激情的年轻人使东大的建筑系名扬这片烽火不断的国土。

1930年冬，林徽因因肺病发作辞去东北大学教职，回到北平。
于是，太太的客厅，终于开始大放光彩而熠熠闪光。

四

1931年至1937年的七年间，大概是梁林生活中最惬意的七年。
有生活，有学术，有家庭，还有挚友。
黑板，讲台，田野考察，这是梁思成心中最向往的日子，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而林徽因在此时是人群的焦点。她激情无限，创造力无限，拥有天赋天分和聪明。她有着极其敏锐的感受力和广播的知识，在社交场合洋溢着迷人的魅力。彼时文坛上的很多人都来北京北总布胡同那间不大的客厅里，聆听一个女子的妙语连珠。

在那七年里，她和梁思成及营造学社四处进行田野考察，他们在信中吐槽着奔波的疲倦气候的不适以及发现古建难以言表的喜悦。七年的时间里，他们踏遍了山西、山东、河北、河南、陕西、辽宁、湖南、浙江、江苏，测绘整理了200多组分布于各地的建筑群，完成测绘图稿1898张，留下了一套研究中国古建筑的科学完备的稀世珍宝。如果不是他们在这些古建筑彻底灭绝之前，寻找、发现、记录、整理，有可能几十几百处古建在那样战火连天的岁月里将永远淹没在历史中。

梁思成手绘

她又黑又瘦，跟着营建学社东奔西走，考察每一处年代久远的唐宋建筑，对其进行测绘，记录。

林徽因在古建房顶上进行测量 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天坛祈年殿殿顶

那一时期的林徽因，入得厅堂，下的田野，进得课堂。她为报纸写专栏，去大学讲授英国文学和建筑，学生说她“英文流利清脆悦耳，讲课亲切活跃，谈笑风生毫无架子。她身穿西服，教穿咖啡色高跟鞋，摩登，漂亮，而又朴素高雅”。

在初次知晓林徽因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看到她旧时的照片，总想不明白，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美啊，缘何会用风华绝代来形容她？
可后来接触林徽因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的形象才真正鲜活起来。也只在这时，我才明白，林徽因之美，从来都不在于容貌。

五

就在北京北总布胡同里，他们邂逅了另一对夫妻。在之后的十几年间，无论是荣耀还是战乱，无论是多么颠沛流离的岁月，他们从来没有断过联系。
直到1949年。

我从没料到，我还能有一位女性朋友，遇见你真是我的幸运，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和享受到两位女性之间神奇的交流 。——林徽因

爱好相投，专业一致，使这四个年轻人走到了一起。梁思成和林徽因，费正清和费慰梅。

1935年，费正清夫妇回国。离别之时，似乎这四个年轻人的人生乐章都刚刚开始跳跃出最美丽的乐符，他们可曾会想到，再见面时，费正清夫妇正向人生的巅峰迈进，而他们的这对中国挚友，却已走完人生最美好的阶段，接下来将在无休止的战争和政治运动中，在疾病和煎熬中痛苦的读过余生。

六

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一次日本人同我们闹什么，你知道他们老要我们的“华北”地方，这一次又是为了点小事，就大出兵来打我们，我们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来占领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那时候你就跟着大姑姑那边，我们就守在北平，等到打胜了仗再说。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这是林徽因写给女儿梁再冰的信。

1937年，和大批学者、教授一样，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南下开始流亡。
那一年，林徽因只有三十三岁。她人生中最灿烂的篇章在悄悄合上。

山河破碎，所有曾经富足的一切都变成了辗转逃亡的恐惧。
长沙、昆明、李庄。
儿子梁从诫问林徽因，”要是日本人打进来怎么办？“
她淡淡回答，”中国读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门外不就是扬子江么？“

林徽因的才华和天赋、气质和勤奋，所有她的一切带给我的震撼，都比不上这句话。
门外就是扬子江。
那时我才意识到，不管她是怎样的中西合璧的新知识分子，不管她是什么身份，诗人也好建筑师也罢，这些都是她的外在表现，她内心里，其实是有着铮铮傲骨的文人。

强盗打到家门口来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病人，打不过，那我以死殉国可以吧。
她其实是个聪明女子，一直清楚自己心中的道义是什么。而且愿意为此而执着努力。
这时，她心中的道是民族气节是文人风骨。
而在和平年代，她心中的道却是。

等我回到中国，我要带回什么是东西方碰撞的真正含义。令人沮丧的是，在所谓的“和世界接轨”的口号下，我们自己国家独特的原创艺术正在被践踏，应该有一场运动，去向中国人展示，西方人在艺术、文学、音乐、喜剧上的成就，但是绝不是要以去取代我们自己的东西。——林徽因宾大留学时文字

七

逃亡的日子里，林徽因辗转在病榻上通读了廿四史中有关建筑的部分，为写《中国建筑史》搜集资料，经常工作到深夜。她被无休止的战争和病痛折磨的情绪暴躁，她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写道，”体重日益下降，而脾气却是日益增长“。

李庄时期，躺在病床的林徽因 同上

很多年后费慰梅说起那段时期梁林夫妇的信，纸张又黄又薄，边边角角全部写上了字。林徽因在那时的信中，疯狂的怀念北平，怀念那时的时光。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 好奇地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 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地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 我投入夜的怀抱。——林徽因《一天》

谁能想到，当结束战乱和颠沛流离之后，再回北京，已是九年之后。
走前他们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学者，回来时却是奄奄一息的老弱病残。

那是属于梁思成的荣耀时代。却不再属于林徽因。

后来我每每读到林徽因的最终岁月，都忍不住唏嘘。彼时她短暂而灵动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可她依然活力四射的拥抱生命的每一个赐予，直到生命的尽头。

1949年初，林徽因应解放军请求，编写了《全国文物古建筑目录》。
1951年，林徽因为挽救濒于停业的景泰蓝传统工艺，经深入调研后，设计了一批具有民族风格的新颖图案。
1952年，林徽因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图案。
1955年4月，林徽因逝世。梁思成亲自为其设计墓碑。 墓碑下方有一块刻着秀丽花圈的汉白玉。这原是为天安门前人民英雄纪念碑碑座雕饰试刻的一个样品，此时作为独特的墓志铭，纪念它的创作者——林徽因。

个个连环，永打不开，
生是个结，又是个结
死的实在，
一朵云彩。
一根绳索，永远牵住，
生是张风筝，难得飘远，
死是江雾，
迷茫飞去。
长条旅程，永在中途，
生是串脚步，泥般沉重，——
死是尽处，
不再辛苦。
一曲溪涧，日夜流水，
生是种奔逝，永在离别！
死只一回，
它是安慰。——林徽因《死是安慰》

八

于我而言，她年轻时的照片的确是风华绝代，顾盼生辉。
可我更喜欢的是她为人母，亲切的呼唤着”宝宝“和”小弟“的样子；

林徽因和女儿梁再冰 林徽因和女儿梁再冰、儿子梁从诫

喜欢的是她和梁思成跋山涉水爬楼梯登古寺荒山野岭边地考察的建筑师的样子；

喜欢的亦是她辗转病床却依旧操心建筑事业的样子。

诚然，那个时代的女子，她的谈吐举止，她的学识见地，皆是因为她出身名门的家世，皆是因为她有那样一个开明的父亲。
可不单单是这些。
她有天赋，可她也的确勤奋。
她享得起富贵，却也耐得住贫寒。
这样的林徽因，才是一个更多面的林徽因。而并非太太沙龙里光彩照人的那个女子那么苍白而单薄。

梁上君子，林下美人。
如果没有金岳霖，林徽因依然是林徽因。
如果没有徐志摩，文坛将少了一个诗人林徽因。
而如果没有梁思成，林徽因一定不会是如今我们看到的这个林徽因。
他们有相同的爱好和追求，互相扶持，相互依靠。荣耀贫寒，风里雨里相濡以沫。

思成和徽因对政治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他们在艺术熏陶中长大，崇尚理性，一心一意要在他们痴心投入的建筑史和艺术领域有所建树。——费正清

1972年1月，梁思成去世。
1972年2月，费正清夫妇随总统尼克松访华。却再也没有见到他们的挚友梁思成与林徽因。

这与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与他们上次通信，过去了二十三年。
而逝者已矣，物是人非。

历史把我们的北京朋友分成两个整体，相当大一部分在1949年以后一直在台湾依然是流亡者，这些由原来的具有独立学术思想的北京知识分子分成的两大群体会继续受到历史粗暴而轻率的对待，但是他们继续尽其全力，在内战和政治运动中为国效力。他们中间没有谁在斗争中取胜，也没有谁离开过斗争，最终会有人给他们所有的人制定一张资产负债表，他们是遭受灾难的一代，但绝不是湮没无闻的一代。——费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