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十几天了,小芳还记得与父亲一起去田里浇地的情境,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
与收麦时一样,天刚蒙蒙亮,父亲和她就开着那辆农用三轮出发了。
这三轮还是她工作后给家里添置的。因为她和哥哥上学,她们家成了村子里家底最薄的人家,父亲闲时在周围打小工,母亲忙完地里活,做好家务活,就到附近一个蔬菜大棚里侍弄蔬菜,两个人勤勤恳恳才能勉强支持起兄妹俩的学费生活费,这情境一直到哥哥考上大学才有了好转。
哥哥接到通知书的那天,父亲演了场电影,还和几个友邻喝醉了酒,母亲则咋咋呼呼把这个好消息通知到了各个亲戚家,要是平常,父亲就会不满母亲的张扬,但那天太高兴了,也就由她去。
小芳知道母亲的心思,她的娘家亲戚条件都比自家好,出去打工的表姐表妹,也都拿回了不少钱,对母亲供小芳上学,肯定背后嘀咕过。哥哥考上学了,母亲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再后来她也考上大学,哥哥参加了工作,老房子换了新,他们家也算脱离了村里的贫困线,成了较殷实人家。
三轮车很快驶出村子,在田间小路上奔波。
麦子收过了,留下一地金黄色的麦茬,辽远而空旷,地里竟有好多人在忙活,都是浇地的呀!
父女俩也把水管拖拽到地里,一道一道盘布好。现在浇地不是像以前那样大水漫灌,而是通过水管上细密的针眼呲出一米多高的水柱,均匀缓慢地被大地吸吮,省水高效。
小芳特别喜欢看阳光照耀下的小水柱,平空架起了一道道炫目的小彩虹,这块地里一条,那块地里一溜,活像正在地里种彩虹一般,让乡村的田野变得特别的美丽,特别富有诗意,尽管在场的人忙忙碌碌,无心欣赏。
太阳按着东山用力一跳,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就挂在了天空,白炽灯一样照亮了蓝色的天幕,烈火般的阳光倾泄而出,一下就扫尽了清晨晶莹的露珠,把些微的凉气揉搓为蒸汽。
地边的野草马上感知到变化,低下头,弯了腰,臣服在地面,尽量收缩着身体。小芳觉得浑身的水分争先恐后涌出来,又讯速变成汗渍和盐粒。她用纸巾擦了把脸,心中暗骂:“那些防晒霜呀露呀,有个屁用处,全成了一脸浆糊。”
两星期了,不曾下过一滴雨;太阳光像利箭一样射过来,仿佛能穿透人的皮肤,燃烧人的血液,心脏都变得滚烫滚烫的,擂鼓般用力跳着。空气中散发着类似烧焦的气息,好像再不浇水,地里的麦茬都要自燃起来了。
邻居家的赵大伯,只穿着一条大裤衩,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背晒成了古铜色,黝黑发亮,这是庄户人家上点年纪男人的标配。他一边理着水管挪地方,一边大声向着周围的人们发牢骚,“六月天,哪有这样鬼的天气,40度,离数伏还远着呢,这不是想热死庄稼苗哩。”
另一个人接上话:“呸,能不能住上,都是两说,你还庄稼苗哩。”
赵大伯用毛巾抹了把脸,“种上是个咋,不浇能保得住?我看呀,这就是老美使得坏!人家说这是啥?对,就是气象战!让咱这儿不是旱就是涝,不是冷就是热,种不上庄稼,大家都吃啥?他们就是孬!”
边上的人听了都在偷偷笑,“大伯,少看点斗云呀,那里头人都是嗐说哩,你都信了。”旁边一个30多岁的年轻男人,直起了身,笑咪咪地开了口。
小芳也觉得挺好笑,果真应了那句话:一切责任在它方。老百姓和大家长是完全的一条心,明里暗里一起使着劲儿,骂那帮不讲仁义的家伙。
才浇了不到三分之一,太阳的位置似乎更高了一点,没人敢看它在哪,到处都闪眼,空中,地上都白亮亮的,地边上的杨树叶子耷拉着,在地下投放了一小片树荫,炎热的空气可没放过那里,没有荫凉,只有暑热,但叶子再不敢有所动作,仿佛一不小心惹了太阳,就会晒化了。
小芳忽然想起了老舍先生写的骆驼祥子,尤其是写热的场面,阳光如利刃,天地如熔炉,树木枯黄,飞鸟躲藏,人在酷热中挣扎喘息,如一头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她觉得就像是比照着那些个她经历过的暑气写的,一模一样。
她在这样的烈日炎炎割过麦子,锄过玉米,掰过烟叶,也走进考场,走向城市,获得阴凉。而父亲,面前默默干活的父亲,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乃至现在的老年都是浸泡在这烈日炎炎中呀,他才是一头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用自己的驼峰支撑着身体,背负起一大家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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