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诗有巨大的危险性,千万不要低估。顾城死了,海子也死了,只有北岛还活着。不同于旧体诗的高度范式化,新诗在内容和形式上无限可能,这恰恰是极其危险的。换言之,新诗的写作是所有文学形态中最值得警惕的冒险。旧体诗的时代,只有一个人因诗而死(同时还因为另外的重大因素),这个人是诗神屈原,他其实也是一个写"新诗”的人,他创立的新诗体名曰《楚辞》,或叫《离骚》。
2 后来最顶级的旧体诗人如李白、苏轼,尤其是苏轼,在人生道路上,即使再什么样的逆境,也没有因为诗而死去。这是因为旧体诗是以强大和深厚到无以伦比的中国文化为其根基,没有力量能够摧毁这一根基,也就没有谁能要了传统诗人的性命,这一点至关重要。陶渊明,杜甫,刘禹锡,即使李贺,贾岛都算善终,没有人因不如意而轻视自己的生命。现代诗人为什么频频自杀或者疯掉,因为他们从一开始所植在的根基太过浅薄,实在经不起稍大一点的台风巨浪,从而使中国现代诗成为一条无比危险的捷径。
3 旧体诗的传承从《诗经》以来,也经历了若干次更新换代,先秦的《诗经》、《楚辞》,然后《汉乐府》,然后是魏晋诗。魏晋诗这个阶段特别特出而重要,最重要的不是其四五七言的形式,而是诗人的觉醒精神。就凭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魏晋诗人拉开了新时代的帷幕,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又使我们体会到曹孟德对《诗经》的谙熟和再三致意。
4 格律诗经六朝至隋唐最终定型,相对于魏晋诗又是一种新体。但我们在读历代旧体诗的时候,会体会到无论什么样的形式变换,其内涵与精神有高度延续和承接性。并不是一意对前面的搞颠覆,而是使其适应于时代,激发新的活力,进而延续诗歌的命脉于无尽。
5 新诗起源于"五四","五四"在文化上是一次彻底颠覆,所以新诗从一开始就植入了很顽强的颠覆基因。因此,在她自身发展演进的近百年时间中,也总是在以颠覆的方式展现其历程,仿佛不懂事的孩子在人生道路上不断试错一般。也难怪,仅仅一百年时间,要演进出最圆熟的形式,多少勉为其难。自身内部尚且如此,求与千年以来古典接轨,确实让人感到一如登天之难。
6 新诗有一个一直以来未能解决的先天性问题,因为新诗从根源上讲,是从西方输入的舶来品,如同现今通用的种种西方工具一般,天然亲西方,而极难实现其民族与本土化。所谓"本地化",其尝试又沦入土得掉渣的没落地步,只好抛弃,重回原本所宗的西式轨道。
7 以北岛,顾城,海子为例,北岛的诗其精神之纯粹及语言之艺术,均属典范。海子是纯血诗人之代表,诗即其人,顾城纯真近乎海子,语言接近于北岛。但他们的诗,语言以及意象,都是西方的样式,未能贯通于他们脚下的中国土壤,这一点至为可惜。所以,这三人当中,因为够冷静和自控力的缘故,迄今只有北岛还在。
8 打个比方,如果把旧体诗比作人体的督脉,而把新诗看作人体的任脉,既然如北岛那么伟大的诗人及很多后来者,都未能打通任督,实现新诗的纯中国化。那么,再后来的只好把民族与本土切掉,放弃这一高难的尝试,因为这实在太不容易了。这样一来,在实质上就会进一步助长新诗反传统,和热衷于颠覆的倾向,而拥抱"前卫"、"先锋"、"后现代"这样的噱头。
9 前卫,先锋,后现代是存在的,而且也取得或正在取得一些成就,但总的来说有些偏门。因为人性在基本面和大多数时候需要的是"中道",玩尖新刺激只能偶尔。况且这些东西与传统的诗的精神相悖太甚,试问,疯狂的道路能追随多远。
10 中国的诗的精神在根本上就是"中道",因为符合于最基本的人性,所以长久。以中道为基,融摄万千,这样的道路才不会疯狂迷乱,以至于失掉性命。中道,是中国文明的一只慧眼,也是中国诗的煌煌慧眼。纵有魑魅,照见原形。
11 中国诗是中国文明的天然载体,道释儒承载着中国文明的真精神,虽有糟粕,如长江大浪,新流赴注源源不断汰之可也。使截三峡之壁而绝长江之波,则滔天之水必鱼鳖其九州。况中国文明本有开放性特质,能够吸纳其他文明之优点与精义,当然这需要过程。
12 由于语言优势,新诗可以零起点进入,这似乎是一个优势,但恰恰也如一个只学一天驾驶就把车开上高速的人一样。不要认为文学没有危险,中国新诗是比很多事物都更危险的高危品种,例证和教训已经很多很惨烈。
13 与具象的世界相比,抽象属性的文字可能更接近于真实本身,对文字始终敬畏,这是祭献给缪斯神坛上的唯一圣品,缪斯对其它物品诸如珍宝鲜花之类并无兴趣。《大般若波罗蜜多经》讲,"一切法唯有名字,世界唯有名字,诸佛唯有名字",假使我们死掉,只剩下名字在世间流转。
14 与其它文学形式相比,诗对纯粹性的要求极高,诗的纯粹性又名"诗性",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德性。在这一点上,人即诗,什么样的人就决定他必定写出什么样的诗。反观之,什么样的诗就看出是什么样的人。人即是诗,诗即是人,绝无矫饰。
15 诗的纯粹性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就是语言,语言在所有文学要素中也几乎是第一位的,结构,技法等要素位居其后,有一种极端说法是"除了语言,还是语言",这是有深刻洞见的。语言务必纯粹、干净,然后是精练、精萃和优美,诗几乎必须在语言保持如上标准。
16 向前人致敬,而不是刻意践踏和颠覆他们。任何一个优秀民族和优秀的人,决不会推崇和奉行以践踏前人为取向的原则,因为他们必须能够理解昔人所付出的巨大努力。曹孟德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致敬数百年前的《诗经》,苏轼则以《和陶诗》的方式遍拟陶渊明诗作,传达对这位此前并不十分为人重视的魏晋末期隐逸诗人的致意。即如李太白之天才,也再三在诗中表示对前代山水诗人谢灵运的崇敬,尽管事实上太白之才已高出千里之外。致敬前人,尊重过往,是一个基本的德性问题。
17 日本是东方最成功的现代化国家,同时也是把传统保留得最成功的国家。丹波家族四百年传承古医道至今未绝,日本刀锻铸技艺至今完全沿续古法,其它如剑道,棋道,茶道莫不迭续传承。书法普及率远高于中国,礼仪至今沿袭唐风。返观习好颠覆的中国本土,古道古风尚存有几何?述此节,可为一深哀。
18 信仰也是一个根本问题,现代化的西方,自总统以至庶民一律信仰耶稣,发乎至诚,绝无欺伪。而中国人,标榜学习西方,却无法建立起确定的信仰,最后完全沦入物质主义的鸿沟。信仰,是精神纯粹的源头,既无信仰,何有诗性。
19 诗性即纯粹性,纯粹性即神性,诗性即神性。神圣性不可亵渎,语言乃至内涵。意义即存在本身,不可消解。《金刚经》云"佛不说断灭相”,消除意义的断灭见又名无记空,或叫"恶取空",其轮回的结果是畜生道,使愚痴之故。真空妙有,妙有真空,活泼泼的灵明自性是以般若中道的方式展现出来的。
20 诗之重要性在于她是神性的另一种呈现形态,故几乎可以代替宗教而在某种层面上建立信仰,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信仰的族群,诗几乎是救渎的唯一希望。如果意识到文字般若的力量,并善于运用这一力量,则几乎看触到救渎和重建信仰道路的可能。
21《春秋左氏传》季札观乐·襄公二十九年(节选):
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无讥焉!
2018.08.26 龙吟
诗学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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