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江湖中行走有些时日,闯出了一点名头以后,武林中人总会送他一个这样那样的外号以兹识别,有时候,这个外号与他本人相得益彰,闻其名而知其人。
像银钩铁划张翠山,一听就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兵器;武诸葛徐天宏,肯定是个聪明机智计谋百出的人物;神雕大侠就更加直观了,与一头雕做伴,别出心裁,引人注目;妙手书生朱聪,这个名符其实,空空妙手教人难防。
有些则不过如此,金刀无敌王元霸,只在他那一流的人物里无敌,三流算得上吧;百胜神拳马行空,比起他的弟子来,是要胜过许多。
武林中人浮夸风是一定有的,戴帽子这件事,整日打打杀杀的人做起来也是不让旁人。这里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见识的人听了付诸一笑,没见识的人听了或是哄然大笑或是肃然起敬。多数外号叫得越响的,其实越是不值一提。
不过,苗人凤是个例外。金著中,谁都没有苗人凤的名头响亮,他叫“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外号还是他自己取的,并非是他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只是他为了报杀父之仇,故意取个响亮的外号,以激他到处都找不着的仇人胡一刀闻名前来找他,好让他报仇。
他这一举动,为他找到了毕生的知己。他与胡一刀一见如故,越打越投契,竟然相见恨晚,打完以后彻夜倾谈,同榻而眠。然后再打。
可惜《雪山飞狐》这本书不是准备讲两个大侠之间的友谊,所以,胡一刀在苗人凤面前中毒身亡,令他抱憾终身。
事出必有因,即使这个因是错的,但也无法改变结局。胡一刀死亡这件事,教会人一个道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切莫假手于人,而且人命关天的秘密要及时说出,一句话说不清楚的,说多几句。他和苗人凤谈了那么多,谈得那么愉快,却没有想过要解释彼此的误会,倒真是让人百思不得解。
胡苗范田四家祖先本是李闯王手下的卫士,因苗范田三家误会胡家卖主求荣,结下仇怨,百余年来血债愈积愈重,冤孽愈来愈是纠缠不清,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有一代能得善终。到了苗人凤这一代,他也思量着报仇,所以才被小人有机可乘,他误伤了胡一刀,累他夫妇丧命。后来真相大白,他把四家结怨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唯一的女儿,就是希望在他们那一代可以化解所有的恩怨。他还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也决不收一个弟子。希冀这个仇怨可以一笔勾销。
难得苗人凤这个人,在百年仇怨的熏陶下还可以有这样的胸襟,确实也算是一代奇人。除了“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自封的外号,江湖中人还送给他一个“金面佛”的称号。因为他嫉恶如仇,若是知有谁干了不端行径,定要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逃遁不了。武功高强的用处,在苗人凤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本来,他为人光明磊落豪爽大方,生活应该过得不错才是,可惜世事并无如此完美。他的一生,开始和过程都是一个悲剧。胡一刀的死、胡斐的失踪,固然是他的极大憾事,可是,他的感情经历,才是致命伤。
古往今来,真正能够让人一蹶不振的,除了爱情,实在不作他想。
照理来说,苗人凤武功既高,人品也好,名声更是震慑江湖,应该很能让人仰慕才对,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有人不懂得珍惜。没有办法,他没有胡一刀的运气,能遇到意趣相投的胡夫人。他遇到的南兰,是为他所救父亲枉死无依无靠迫于无奈才嫁了她,因为父亲的惨死,她实实在在对武功深恶痛绝。即使他始终是极深厚极诚挚的爱着妻子,“但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著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男人会说笑,会调情……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有。”所以,他也没有得到妻子的心。
而且,他在酒后透露羡慕胡一刀夫妇感情的话,在彼此间造成永难弥补的裂痕。南兰认定了他对她在大火中自行逃生没有顾及他的行为耿耿于怀。何况,她的理想生活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始终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好的人生,眼前的生活让她窒息难受,所以,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丈夫,也不想去了解,有了这些裂痕,她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自己的委屈无限放大。
终于,英俊潇洒的田归农一出现,便吸引了她的视线,为了他动人心魄的微笑,她放弃了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任凭丈夫哀求、女儿痛哭,她就是不回头。可惜她运气极差,田归农不过是为了李闯王的宝藏才诱拐她,她得悉真相后郁郁寡欢,抑郁成疾,抱憾离世。
苗人凤失去妻子,苗若兰失去了母亲,家,也是回不去了。日后,苗人凤归隐田园,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女儿,把她培养成为一个娇滴滴又温柔腼腆气度不凡的大家闺秀,让胡斐一见难忘。
这一段感情里与其找对错,不如说是谁更不懂得珍惜谁。
苗人凤一直觉得胡一刀运气好,遇上生死不渝的伴侣,但南兰何尝又不觉得胡夫人运气好呢?虽然,她并没有见过这一对江湖侠侣。胡一刀为人豪爽,这一点苗人凤也是一样的,可是胡一刀对妻子有话直说,关心的话担心的话通通没有放在心里,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有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再看看苗人凤,他爱妻子,可是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分柔情。沉默寡言不是他的错,他天生如此,但有时,一个眼神,一个拥抱,大概也能表达心意之一二吧。
南兰也有错,夫妻之间,有什么要求不能直说?反正他是那么爱她,她的话,他也不会当作耳边风,潜移默化之下,百炼钢不怕不化为绕指柔。可惜二人一开始就已经有了隔阂,都习惯把心思放在心里,任凭对方去猜。而且,遇到田归农,她没有想到主动下堂求去,而是背着他,偷偷的私奔去了。背叛得那样彻底。
苗人凤和南兰之间,那些年,有过快乐吗?大抵是没有的。一个收敛心事,一个满腔委屈,越走越远,怎么快乐得起来?南兰快乐的日子也很少,她的感情这么强烈,男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她也可以想半日,而田归农想得到藏宝图的愿望又是那么迫切,她应该很快就知道,这一番热情的由来。做人太敏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这件事的结果是,三个人都不快乐。
夫妻恩爱的最高境界,也有前人为例,这个故事叫“张敞画眉”。张敞并不介意别人知道他每天帮妻子画眉的事,就连皇帝问起,他还敢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南兰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南兰为了田归农背叛苗人凤,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柔情蜜意,那些虚情假意让她悔恨,却已经无法回头。她错了一次,然后再错一次,这种打击,她无法承担。他们都是江湖人物,她只有女儿柔情,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融合不到一个世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苗人凤很冤,他遭受着男性最不能接受的背叛;南兰也很冤,她的世界本来不应该有刀光剑影。如果苗人凤遇到一个江湖女儿,南兰遇着世家子弟,那么,两个人都可能拥有圆满的人生,可惜,世事没如果。
古话有云,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好在,武侠小说的重点向来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得到幸福结局固然是值得庆幸,不幸也没有人在意,叱咤江湖,风云四起,书中再多纷乱复杂的感情,也比不起苗人凤和胡斐的比武更让人牵挂。“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曾经有读者因为这个结局茶饭不思,特意写信去问金庸先生,可是金庸先生还是没有透露。他说,仔细想过之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象的余地。
所以,这一刀,到底有没有劈下去呢?
应该没有吧。两个都是武功高强之人,多少都有一点过人之处,这一刀没有劈下去估计也不会造成二人的性命之忧。所以,大胆假设会是一个大团圆结局。
命运欠苗人凤良多,他遇到了知己转眼就失去,遇到了恋人也很快遭遇背叛,他背负着太多的忧郁,没理由再让他的生命再添遗憾:他已经间接导致胡一刀之死,再来亲手杀了胡斐,这样的结果,岂是他可以承担的?
台湾中视九一版电视剧《雪山飞狐》,最后一个镜头,苗人凤一手携着苗若兰,一手携着胡斐,三人在雪地中笑着远去,真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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