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桐木大门依次关上。
大铁环撞击着铜兽首,一声,两声,三声,声声入耳。
大红色的宫灯一盏盏亮起,将覆雪的宅院照得如同白地一般晶莹。
送人的队伍已经走了很久了,那锣鼓的声响宗烈还是能听到。
他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了,落了一身却无人上前为他撑伞,没人敢上前为他撑伞。
虽然外面的人都以为宗烈是一个被汉人腐蚀掉纨绔王爷,沉迷于酒色声犬的浪荡子。可是这府里的人却很清楚的知道,他的手最擅长的不是胡琴,而是挥舞长刀。
那个早些时候被宗弼一刀砍死的侍卫就摆在他的面前,他的手指已经有些僵硬,冰冷。但却依旧可以从尸体上感受到宗弼的迅猛,刚烈,炙热的气息。
他不禁在想,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一刀,能不能避得过去。
现在,他还没有能力去面对这一刀。
他多想,去接这一刀。
他挥舞着刀,闭上眼睛想象着宗弼那一刀斩出的神情。那么的骄傲,霸道,凌历。他从小就这么霸道,他看上的就要得到,得不到就去抢。也不知道从小他就被宗弼抢了多少回,他是那么的伟岸,英武。衬托着宗烈的懦弱和阴柔。可是世人都不知道,他只有面对宗弼时才会展现阴柔。
十二月的燕京,雪花大如席,疾风烈似刀。这风雪之中,宗烈长刀挥出似冰凌入秋水,凛冽寒意蕴于轻灵水波之中。狂风,大雪,秋水长刀阎王帖,也不知舞了多久,直落得满头满身的大雪才停了下来。而这时,孔维年已等候了多时,脚面上的落雪都积了一尺有余。
“你回来了”
“回来了,办好了。”
一个没问,一个没有细说。办了什么事,办得如何?还有,那个人是什么样的神情。
这真是一段奇怪的对话,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奇怪的汉人。
宗烈挑眼看了下孔维年,对于这个老汉人他着实有些看不透。风雪中明明颤颤巍巍的身体,可是这么久了他还在这里颤颤巍巍,却没有倒下。这些汉人,只要给他们一块地,一口水,他们就能养活自己。不管是多么重的赋税,多么严苛的条件,只要能喘一口气,他们就能像蚂蚁一样活下来。打了左脸,他们还会把右脸伸出来,着实是有趣,也着实让人看不透。
宗烈讨厌看不透的人。不过还好,这老头的脖子很细,只需要轻轻一刀,就可以把这个奇怪的头颅砍下来。宗烈禁不住用眼睛打量着他的脖子,好似在寻找着哪里下刀比较合适。
孔维年垂眼看着雪地,好似并没有注意到宗烈的眼神,只是笼着手看着地面,静静说道:
“王爷如没有别的事情,老夫先告退了。后续事宜,皆按之前商定那边行事。”
说罢,孔维年躬身退下了,从长廊到中门一共十几步的距离,宗烈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不安,手中的长刀跳出了几次,他又缓缓的摁了下去。拔刀出鞘的声音响了几次,孔维年没有回头,甚至脚步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直到走出中门他才浑身一哆嗦,冷汗霎时涌了出来,阵阵恶寒让他感觉刚从冰窟里出来一样。
缓了许久,他蓦然笑了起来,这一场还是他赢了。
你有缅铁刀,可是我有诛心剑啊。
一场大幕终由他亲手拉开,浩荡的中原大地即将燃起征尘阵阵,那场面他不仅心神也为之荡漾。
孔维年刚刚离开宗烈的王府,一匹快马便到了宗弼身旁。一身白色的素绒绣花袄的女子就在隔壁,可是他没有去看一眼。
这些汉人在盘算着什么?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一个优秀的统帅最重要的品格就是专注,宗弼是一个很优秀的统帅,所以他很专注。
孔维年离开后他就马上派人跟上去了,他很想知道这个老汉人和他的弟弟是不是真的有关系。结果很显然,宗烈的确在与这些汉人们密谋着什么?可是,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他烦躁,他烦躁起来只想杀人,或者睡女人。刚好,隔壁就有一个。可是他没有过去,或者说不愿过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血是冷的,像白山上覆盖的冰雪一样,千万年都难以融化。可是,当他第一次遇见这个姑娘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开始融化了。那冰河边的身影久久不能散去,可是当她真的就在他身边时,他反而不敢去见了。
他见到她,很开心。可是她并不是为他而来,而是为了地下的那个人而来,他很愤怒。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腰间的那把剑,锋刃冷冽,隐隐有股刺骨的寒意,这不禁让他想起了那个人冷峻的脸。
这真是一把绝世的好剑,那也是一个绝世的好对手。不论是技击还是感情,都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宗弼想了一会儿,叫来了几个人吩咐了几句,说罢就静静的等待着他们把孔维年的头颅带回来。不管怎么样,那个老汉人都是个烦人的东西。不如死了清净。
这一夜真长,他希望不要让他等太久。
孔维年独自坐着马车晃晃悠悠的朝着府邸走去。他走的很慢,他在等人。
路上很安静,这种异常的安静总是会给人不安的想法。车夫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刚想催马快走却被孔维年拦住了。有人来了,可惜却不是他要等的人,他还要等下去。
宗弼的人来得很快,因为他们都骑着快马而来。
燕京城里大概有很多年没有响起过这么有气势的马蹄声了。
空荡荡的长街,青石板铺的很平整。马蹄踏下的声音清脆而悠扬。五匹快马刚好把整条路堵得严实。人很安静,安静的骑马,抽刀,举起,快马杀来!马蹄声跌宕起伏,渐渐汇成了一个声音。五把弯刀高高举起,在这个雪夜闪烁着新月一般的银光。
车夫看到迎面而来的骑兵双腿都战栗起来了,也顾不得车里还有人,车还没停稳,直接翻身便滚到街边,钻进小巷子消失不见了。独留下孔维年一个人,一匹马,一辆车,面对五个精悍骑兵的袭杀。
马蹄声越来越近,那刀面的光仿佛也可以看到了。一道光闪过便是一声马的哀鸣。杀人先杀马,这是骑兵追杀的要领,断了后路,两条腿的人便只能任人宰割了。可是光却连绵不绝,又是四声马的哀鸣声响起,接下来五名骑兵接连摔倒在地声音便传来。
孔维年嘴角上扬,他等的人终于来了。他从山东来。
骑兵说着莫名的女真话便踏着整齐的步子朝马车杀来,此刻孔维年已经把车帘子挑了起来,恰好看见一青衣少年从车篷上跃下,穿梭在刀光之中宛如蝴蝶一般掠过他们的身体,掠过之后便是五具尸体;每具尸体都只有咽喉上的一道伤口,一刀封喉。
那青衣少年手中拿着一把长而弯的刀,那造型宛如新月之钩,人们称这种兵器为:吴钩。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的吴钩,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吴钩,也是汉人自春秋时期便传承至今的吴钩。
孔维年见过楚长歌的剑,他的剑恢宏大气,宛如汉唐男儿,一剑出去,是迅疾难挡的气概。这把吴钩却宛如楚辞九歌的山鬼女神,雍容俏丽,风情万种。老夫子把头仰了起来,这一刀的风情,让他几泪流。三百年了,这片土地已经有三百年没有见过吴钩,没有听过楚辞九歌,而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可惜,他已经老了,他再也看不到那远在江南诗书世家和汉家妇人的捣衣声了。
青衣少年看着面前的老头仰着头泪流满面显得有些无措,想了想从身上掏了块白手帕便递给了孔维年。孔维年这时方才感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用衣袖擦干了泪水,笑着问道:敢问小郎君姓名,年方几许。
青衣少年拱手回答道:小子辛弃疾,字稼轩,今年周岁十七。耿大哥派我来助你。
孔维年打量了下辛弃疾,笑道:好好好,好俊朗的小郎君,且与老夫一同回府,他日天下,还需由你来担着。
这一日,一把吴钩自山东而来,刀锋冷冽,风情万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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