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宝飞过来

作者: 寿光李彩华 | 来源:发表于2017-01-13 20:22 被阅读0次

    李彩华

    老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前,右手拿一铜摇铃,手腕上下摇动,铃声便响起,噶倰噶倰,半边庄能听到。

    第一遍铃声响,是预备铃,村里的大人见了还在打闹的孩子们,就会说还不快走,学校都响预备铃了。孩子们听到,收起懒散,一下紧张起来,匆忙跑向学校。

    老校长是个可爱的老头,胡子长到腮上,鼻毛冒出鼻孔外,没事喜欢站在校长室门前,拿一把小剪刀剪鼻毛。

    老校长的趣事不少。

    花大学大哥与几个同学割草的时候,扒了地里的花生吃,让村里人顺着他们啃吃的花生皮追着找到了学校。校长说,谁让你们那地种花生来着,能生吃的东西,离村子又近,哪个孩子不馋?你们不会不种花生?种别的,不能生吃的,你看还有孩子去扒的没。

    村里的孩子哪个没扒过地瓜,掰过棒子,撅根秫秫,偷瓜摘茄子烧豆子,这算个么事?地里长出来东西不就是给人吃得吗?

    那人低头不作声,成一棵红脸秫秫。

    老校长又说,你也是这学校的学生,叫什么花树根来吧,真不想揭你的地瓜皮,我记得当年你们几个同学好像摸过别村的西瓜,摸到了就快走吧,偏不走,还逞能,故意大声咳嗽,弄出点动静来,让看瓜的老头撵你们,让人家告到学校里。谁若说小时候从没偷过瓜摸过枣,那他肯定是没挨过饿。

    花树根嘿嘿笑,俺找队长说说,那地改种地蛋,地蛋不能生吃。

    老校长说种谷子也行。

    花树根头脚走,老校长后脚就把几个做下业的学生叫到校长室,自己说说,哪里错了?老校长阴沉着脸,坐在办公桌前,右手大拇指一张一合,握在手里的小剪刀,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好像坡里的“咯哒剪子”蚂蚱,飞来飞去,几个调皮孩子盯着小剪刀,这玩艺没见过,恨不得拿在手里拆开看看。都低着头,说不该去扒队里的花生。他们还纳闷,这老头咋知道是他们几个扒花生的?难道他有千里眼?又听老校长说,孔乙己说偷书不算偷,小孩子偷瓜摸枣也算不上偷,可也算不上光彩,有能耐等将来在你们扒花生的那地建个大饭店,愿吃啥就吃啥。老校长摇着他的小剪刀,对他们说走了走了。

    直到出了校长室,他们还有点懵,没事了?就这样?哈哈哈,谁让你们的地里种花生来着?他们觉得有趣好玩极了。

    这会儿,老校长正左手卡在腰间,手心向上,拇指朝前,站在办公室门前,看学生一群群涌进学校,引得很多同学动不动就来这个动作,不学老校长,觉得他的样子很像腰疼,需要用手扶着,没有卡腰的气势,他们卡腰,手心向下,拇指朝后,一瞪眼,一昴头,胸一挺,手一攥,那样才特英雄,特牛气,特铁梅。

    花朵却英雄不起来,牛气不起来。这两天,花朵远远地躲着老校长,贴着墙根,低着头,拿头发遮着脸,慢慢走过去,心里祷告着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一脚迈进了教室,方松了口气,同桌花大学对她说,花香的娘来学校找校长了。花朵很吃惊,谁有这能耐?花大学说,花香下课后跑着去茅房,另一个年级的,对,就是那个小胖子,从茅房里从往外跑,“砰”就这样两人碰在一起,据说一个额头起了包,一个嘴唇出了血。花香娘说欺负她家孩子就不行,要学校给个说法。花朵问,后来怎么样了?花大学拍着胸膛说,当然让校长给撵出去了,竟然来学校玩威风。花朵听后越是担心,老校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找算她。

    花朵其实同老校长没说过话,老校长同她说了一句话,那是报名上学的时候,他说,你要是别家的孩子,这个年纪根本不能上学。花朵没吭声,不明白什么意思,回家问,才知道,像她这样的孩子,要先在家多带两年孩子,像三妮,还有四妮的姐姐,花大学的姐姐都是这样,九岁上学,不晚,上个三两年,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这就下学帮着家里干活。

    花朵折了宝(纸夹子),要赔给张顺来,找爷爷要的烟盒,烟盒纸又软又薄,没有张顺来的光亮,怕是他不喜。

    花朵父母在学校,没有看孩子的,花朵弟弟常跟着花朵在学校玩,上课的时候,他就在教室门外,一个人玩,一会儿在地上翻跟头,一会儿拾小砖头玩。

    课间,花朵陪着他玩。

    前日里,一个宝飞过来,花朵弟弟像一只大花猫扑过去,看了看左右,没有人过来拿,他拿起来,举着,给姐姐看,烟盒纸叠的,里面还塞着薄纸壳,边是边,沿是沿,是个刚折不长时间的宝。花朵说,你拿着玩吧,有人要,就给人家。花朵转身跳绳去了。

    花朵弟弟拿着宝,拍地下的小砖头。

    花朵看见一个高看级的学生拿脚踢弟弟,弟弟翻了一个滚,又翻了一个滚,躲闪,那踢来的脚踢空,花朵看见了弟弟的害怕。曾经,花朵和弟弟被几个大孩子围着,他们说着父亲的名字,学父亲讲课的样子,然后大笑。弟弟拽着她的衣角,身子紧贴着她,颤抖,花朵也害怕,拍着弟弟的背,眼睛直视着他们。

    花朵一下冲过去,像一只带角的羊,一头撞在那学生身上,花朵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刹住身子,回头看那人,那人刚从地下爬起来,嘴里吼着干什么?干什么?

    花朵又冲向那人,这次是对着那人没头没脸打,边打边喊,我让你欺负我弟弟,我让你欺负我弟弟。

    那人用手护着头,直嚷别打了别打了,宝我不要了。

    周围的同学大概都愣住了,一时没有作声的。

    花朵停了手,什么宝?

    那人摸着头,指了指地上花朵的弟弟,花朵弟弟满身是土,手里拿着一团纸,花朵说,不就是个破宝吗?我赔,你打我弟弟我要打回来。

    这时上课铃响了,花朵只好停下同那人的争执,跟着同学们进教室。

    坐在课桌前,才发现心跳得像从口里出来,手火辣辣的痛。一节课也没听到老师讲得什么课。一放学,花朵带着弟弟往校外走,往前瞅瞅,回头看看,那个学生会不会等在哪个旮旯,准备报仇哩,他要是拿着砖头怎么办?他要是发起疯来打破她的头怎么办?花朵想到这儿,抬手摸了摸了额头上的一块疤,那是弟弟拿小镰刀玩,不小心抡了她头上,出了好多血,她和弟弟当时都吓哭了。

    花大学追着花朵,对她说,你知道你打的人是谁吗?

    花朵的脑袋转来转去,没看到那个学生。是谁啊?敢打我弟弟,不想活了他。

    花大学说,是老校长的孩子。

    什么?老校长的孩子?谁说的,你咋知道?

    我就知道,我还知道,他不是亲生,是要孩子,拿着很娇,他叫张顺来,你打了他,等着他告状吧。

    花朵心吊了三天了,每天下学放学,都贴着墙根走,不敢看站在那儿的老校长。

    在家里,花朵看着父母该吃饭吃饭,该上学上学,该下地下地,与平时也没什么异样。

    花朵希望着再不见那个叫张顺来的学生。

    要不干脆生几天病得了,生了病还能吃好的,兴许过几天,就没人记得这事了。

    于是,傍晚放学后,花朵不出去拔草了,也不哄弟弟妹妹,也不管猪叫鸡叫,到炕上翻出被子,把自己包了起来。父母回家见了,说这是咋了,大热天的,不怕热的中署。母亲把手放在花朵额头上,说不发烧啊,哪里不舒服这是?花朵闭着眼说,我病了,头痛。父亲又过来,敢紧把被子拿走,这是热的。摸了摸花朵额头,没事没事,喝碗面疙瘩汤就好了。弟弟在一旁说,姐姐得了馋病。母亲说,吃了饭歇一晚上,明天该干啥干啥。

    第二天,老师有事请假,老校长给他们班上体育课,做游戏,让他们闭上眼睛,原地转圈,然后说出方向。花朵转了,然后说北。再来,同学们惊奇,不论转几圈,她总能说对方向。老校长的目光落在花朵身上,上前几步,用两手架着花朵转了圈,停下,花朵伸手指着说这是北,这是东。老校长说,真是服了你个小孩子,总能找到北。

    花朵笑了,老校长真得护犊子。

    后来,在学校偶尔碰到张顺来,花朵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就说,校长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哼!她看到他愣愣的样子,觉得很解气。

    后来两人再遇到,张顺来说,不就你爹娘当个老师吗?你又有什么了不起?哼!花朵的火气又上来了。

    花朵听花大学说,他有一本小人书,是《林海雪原》,花朵已看过两本,是看得姥姥家邻居的。她追着花大学问,这小人书是谁的?花大学说,你打得那人的。给她看,封面上写着四年级张顺来。花大学说,这小人书他有一套。竟然有人有一套,花朵顿时觉得张顺来很了不起。她可是一本都没有。知道谁家有小人书,不弄来看看,花朵就不是花朵了。

    花朵惦记上了张顺来的小人书。

    每天放学后,花朵故意走到最后,可就是碰不到张顺来。

    再后来,花朵拔草的时候,遇到张顺来,看到他把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走路。花朵很纳闷,这天好好的,又没下雨,这路好好的,又没泥没水的,干嘛光脚?她拎着蓝子追着问,喂,你干嘛不穿鞋?不怕蒺藜扎脚?

    张顺来不说话,只管走路。

    花朵说,我自个猜,你怕把鞋子穿坏了,回家你娘打你,再不给你做鞋穿了。村里的华子就是这样,都知道他是要孩子,他娘对他不好,吃饭不让吃饱,下地干活,常把鞋脱下来揣在怀里。

    张顺来低着头,搬着一只脚看脚底板,扑打了两下,继续走路,说了句瞎说,我喜欢光脚走路。

    花朵问,你这是去哪儿啊?

    张顺来说,回家。

    是了,老校长不是本村的,是从外面来的,吃饭是全村轮流给他送。

    花朵说,听说你有一套《林海雪原》小人书,借给我看看吧。

    张顺来说,好啊,可是我怎么给你啊。

    花朵的脸一下子笑得像喇叭花。

    花朵想了想说,星期六下午你放学回家的时候,在村北头苹果园的东北角,我在那里等你。那里是张顺来回家要走的路,那里的草也特别多,主要是那里人少。花朵担心这事让同学知道,说她和张顺来“相好”,“相好”到底是个啥东西,花朵不懂,但她知道不是个好东西,人说“某某某和某某某相好”的时候,都唧唧笑,笑得某某某和某某某再不说一句话,好像不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一样,好像从不认识一样。

    看到路边的毛莠子草,张顺来会停下来拔几把,给花朵,两人一前一后再继续走。

    张顺来说,他小时候,老校长把屋里所有带响的东西都弄得不响了,门搭关用布缠起来,柜子、箱上的铜锁用布起来,窗台下的鸡窝也挪了,我娘说,怕吓着我。我娘还说,我爸爸放学回家,抱着我不放手,去井上打水,也抱着,也不怕孩子掉井里,好歹没把我抱成罗锅子。

    花朵说,我弟弟坏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做饭,一没注意,他拿铲子铲了土倒进去,还笑。他还用小镰刀打破我的头,他不干活,还吃得比谁都多,他撕了我的书折宝,我大骂了他一通。

    忽听花朵喊到,快看快看,好多米口袋。边摘边往嘴里送,小米粒一样的籽挤在舌尖上,花朵说,好吃,里布袋,面布袋,打一巴掌转过来。

    张顺来也喊着,快来快来,好多地稍瓜。

    地稍瓜就像缩小的线穗子,咬一口,像喝了口加了糖的羊奶。

    花朵说,我有个事对老校长不满意。

    张顺来摘了一捧地稍瓜,放在花朵蓝子里,说你别都吃了,给你弟弟留些。

    看花朵翻白眼,黑眼球要跑到眼眶外了,赶紧开口道,咱俩打架的事,我爸不是没找你吗?

    花朵说,我是说这次评模范劳动学生的事。

    张顺来问,没有你?

    花朵说当然有我,我这么能干,怎么可能没有我?我不是说我的事,我是说我班同学王大学的事。

    这同我爸有什么事?这事就是谁拔草拔的多,谁拾麦子拾得多,谁劳动积极就评谁。对了,那熊孩子不会像我一样,篮子里放小树枝,顶着上面的草,好像拔了满满一篮子,斜着身子挎篮子,假装很重的样子。

    花朵的嘴大张着,你竟然这样?人王大学才不这样,我看到了,他胳膊上一条条红印子,真是让蓝子把压出来的。

    那为啥没评上他?

    他娘来学校找了,你爸爸说,他家成份高,他娘一听,就不吵不闹了,拉着王大学走了。成份高是啥事?

    不知道,回头问问下次跟你说。

    看着渐渐走远的张顺来,花朵说,千万别忘了小人书,一套啊,我家有本《红岩》,换给你看。

    声音响亮,惊得草丛里几只“咯哒剪子”蚂蚱飞起来。

    花朵放下篮子,追着捉,这蚂蚱到底是从哪儿发出的声音,像老校长拿小剪刀剪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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