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龙】何夕酒馆 第十四章 貌合神离

雨夜。电闪雷鸣。

要在平时，酒馆早已打烊。可今天的门却虚掩着，似乎在等待某个人。

时雨擦着桌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哈欠。他感觉眼皮沉重，却仍旧强撑着，因为趴下就会睡着。

他偷偷望了一眼柜台。小肥睡的真香，而老板娘还在聚精会神的看书。

“今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居然关了灯，点了一堆蜡烛。”时雨心里想着。昨天老板娘接了一个神秘的预订电话，对方要求夜晚包场，还不能开灯，只能点蜡烛。

“老板娘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居然答应了，害我忙活了一天。”时雨越想越气，擦桌子的动作忍不住越来越大。

“老实点，明天给你发奖金。”青铃看在眼里，嫣然一笑，“今晚的客人有两个故事，这笔交易划算。”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的推开，一个人现在门框里。一股冷风顺着冲进来，刮得时雨打一个寒颤，屋里的烛火跳了跳，差点熄灭一大半。

“你这人……”时雨爆出半句话，强忍着闭上嘴。他作为酒馆伙计，本应该笑脸相迎。刚才正在气头上，又挨了一阵冷风，差点恶语相向。此刻气也出了，立刻闭上嘴巴。

烛光摇曳，然而照不远。这个人站在门框里，却看不清楚。他没有打伞，左手提一个电脑包，右手却在身上摸索几下，接着“刷”的一声，人已经进了酒馆，一件雨衣已经扔在了门外的地上。

“利落啊。”时雨嘴里叫着“欢迎光临”，心里暗想，“来酒馆的人大多是失意者，像他这样有精神的人倒是少见。”一边想着一边关上了门，把冷气和大雨通通关在外面。

“这位客人想要来点什么？”青铃掩卷，看着他坐下，打开包，拿出电脑，开机。弱不禁风的外表，从容不迫的神情，炯炯有神的目光，矛盾又有趣，让她十分好奇。

“苦艾酒。”他开口。简短直接，嗓音沙哑又苦涩，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话，也不愿多说。

“可要掺水和糖？”时雨好心的提醒。苦艾酒味道浓烈，按照传统，饮用苦艾酒时常加3-5倍的溶有方糖的冰水稀释，才能让口感先甜后苦，伴着悠悠的药草气。

“不用。”他开口。然后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那电脑的荧光映在他脸上，仿佛是月光照在石板上。

时雨望了青铃一眼，后者也是无奈的微笑摇头。他也不再多嘴，几分钟后就拿着一瓶酒和一个杯子回来。

“放左边。”客人头也不抬，冷冷的说道。时雨仔细一看，他左手用鼠标，右手敲键盘，应该是一个左撇子。

“好的，请慢用。”时雨放下便走，如遇大赦。因为他实在是不想接触这个冰冷像石头的男人。

敲击的键盘声停止了。客人皱了皱眉，似乎是遇见了难题。他叹了口气，抓起酒瓶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时雨看的目瞪口呆。那是店里最好的苦艾酒，酒精含量足足有70%。这位客人一饮而尽，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人是受过什么刺激？要知道，不掺水的苦艾酒，喝起来涩口无比，没有几个人愿意去体验。

“看来你吃过很多苦呢。讲一下你的故事，就当是休息吧，人家可是等很久了。”青铃微微一笑。她一笑倾城，刹那间，仿佛周围的烛光都温暖了几分。

“好。”些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位客人的脸色由阴转晴。他顿了顿，淡淡的说道。

“我叫沈离。我喜欢大雨，也喜欢黑暗。二十年以前的一个雨夜，我狠狠揍了我爸一顿，然后离家出走。他粗俗丑陋，经常在外面酗酒滋事，回家又殴打母亲和我们兄弟俩。母亲不堪其辱，偷偷跑了。他一点悔改都没有，反而更粗暴的虐待我们。”

讲到这里，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

“亲戚们早早的和老头断绝了往来，因此无人救济的我在外面流浪，最后被邻居张伯收留。他是院长，很好心的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从此我一直留在医院里。”

他咳了一声，又饮一杯，继续说道。

“我的脾气很差，总是忍不住就想动手。我讨厌光芒，常常坐在黑暗中。在张伯的劝说下，我点蜡烛生活，又自学电脑知识，做了一名网络工程师。后来那老头醉死，张伯收留我弟，我们算是脱离了苦海。然而我发现自己身体越来越差，常常会昏睡，清醒后往往在医院里。时间不确定，记忆也断片了。”

“就像喝醉之后一样？”时雨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嗯。”客人突然不再说话，盯着电脑屏幕。他沉思片刻，“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再次响起。

“我听的津津有味。沈离，你还有一个故事，干脆一次性讲完吧。”青铃调皮的眨眼睛。

从来没有酒客能拒绝她的请求。

“嗯。我弟茂合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一直躲着我，却又不会离开我。他喜欢看书，也常常送我几本。每次我昏迷醒来，看见掉在地上的书，就知道他来过了。”

讲到这里，他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的说：“他喜欢玻璃品，也常常送给我。但那东西太脆，我有时候生气就会摔碎，感到很内疚。碎片都是他帮我打扫的。”

不等两人说话，他又开始快速敲键盘，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愧疚。

青铃得意洋洋的看着时雨，后者无奈的点点头。一个人两个故事，这笔交易划算，他累了一天，得一点奖金，好像也不错。

突然，键盘声越来越大，敲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沈离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可闻。

“不好。”青铃皱眉。沈离说自己易怒，她真怕他失控，忙给时雨递眼色。后者应了一声，正要出柜台。

“啪啦”一声，沈离一挥手，酒瓶和酒杯碎了一地，时雨皱眉，大步流星的走向沈离。

谁知道沈离听见玻璃碎的声音，很不自然的抖了一下。他看见地上的碎玻璃，突然尖叫一声，抱着头蹲下去瑟瑟发抖，嘴里叫道：“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别打我！”说到最后已经声音嘶哑，泪流满面。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两人。好在青铃阅历不浅，恢复镇定极快。她让时雨扶他起来坐好，自己冲了一杯热糖水送来。

时雨轻声安慰，把这个瑟瑟发抖的人扶着坐下。喝了一口热糖水，他情绪微微稳定了一些。

“沈离，你喝多了。今晚早点回去休息吧。”青铃体贴的说道。

客人茫然的睁大眼睛，用一种怯生生的腔调开口：“沈离？你们见过我哥哥吗？这是在哪里呢？你们是谁呀？”

“这里是何夕酒馆。我是老板娘青铃，这是伙计时雨。你哥哥刚才在这里喝酒，用电脑。”

“哦哦……谢谢你们提供的糖水。我先……把钱付了吧。”

“不用。只要你讲个故事，就不用付钱啦。”青铃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温柔体贴。

“那好……我可以讲一下我父亲，和我哥哥。”这个人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鼓足勇气。“五年前的一个雨夜，我不小心打碎了父亲最爱的玻璃花瓶。那是妈妈出走后留下的唯一纪念。父亲暴跳如雷，我苦苦哀求，他还是把我狠狠的打了一顿，我疼的昏了过去……我醒的时候，已经在张伯伯家里了。他说是我哥哥带我逃了出来。张伯伯是院长，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从此我就留在医院里。”

他用颤抖的右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热水，咂了咂嘴继续说道。

“后来我父亲喝酒过度，去世了。亲戚朋友们早就不和他联系，也没有人来过问我们。我变的郁郁寡欢，开始喜欢上看书，我很害怕黑暗，晚上要把所有灯都打开。”

说到这里，他四下望了一眼，低声下气的对两人说：“可不可以开一下灯？我……我怕黑。”

青铃点头。于是时雨吹灭了所有蜡烛，打开了灯。屋里重新变的敞亮起来。

“谢谢……谢谢你们。”客人嗫嚅着。他的身体仍旧蜷缩着；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手还在颤抖。

“放松吧小哥，你很幸运，有一个很照顾你的哥哥。”青铃看着他。他的目光呆滞，再也不如之前有神。

一瞬间，青铃产生了一种错觉。面前的这个客人，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刚毅冷酷，他怯懦温和；他目光炯炯，他目光呆滞；他是左撇子，他爱用右手；他喜欢黑暗，他惧怕黑暗。

“我的哥哥确实很厉害，是他救了我。不过他很忙，我从没有见过他。我身体不好，每次昏睡的时候，都会梦游。今天醒来是酒馆，上一次是公园。每次我梦游，哥哥都会陪我。”说到这里他指了指电脑。“他丢三落四的，我经常把他的电脑带回去。”

青铃和时雨面面相觑——见他前言不搭后语，两人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不知所措。

“有件事情……麻烦你们，送我回……回……回医院。”客人挣扎着说了一句，像软泥一样瘫倒在地。

青铃探了探鼻息，微弱但是还算平稳。70度的苦艾酒酒劲发作，这个人醉倒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一个人影急冲冲的闯进来。

他身材魁梧，戴着口罩，穿一件黑色雨衣，手里还举着一件衣服，进来就向两人喊道：“打扰一下，这个人在这里吗？”

“在，不过已经喝醉了。”时雨跑过去迎接。

“还好还好。”新来的人松了一口气，掏出钱包——青铃眼尖，看见了他里面的白大褂。“打扰两位了，不知道酒钱是多少？”

“已经付过了。您就是张医生吧？”

“是的，我就是。”

“这位客人举止言谈都很奇怪，您可以解释一下吗？”

“唉，说来话长啊。这个孩子以前是我邻居，现在是我的病人。”

“孩子？”时雨很困惑。

“嗯。他只有十八岁，家境不好，他爸又常常虐待他，所以从小就营养不良，看起来很瘦弱，性格也变的胆小怯懦。三年前，他母亲不堪其辱逃走了，他打碎了花瓶，把他爸狠狠揍了一顿后离家出走。”

“那他得了什么病呢？”青铃皱眉。

“‘多重人格症’，一种很严重的精神病。可恨我研究了很多年，仍旧治不好他。”张医生摇头叹息，“他爸虐待他，给他造成了一个蛮横的环境。他妈又跑了，他失去了依靠，在这样的环境里苦苦挣扎。小孩子的想象力很丰富，在这种压抑的情况下，他幻想出一个很坚强的哥哥陪着他。每次他被虐待，就把愤怒全部给了他哥哥。”

说到这里，医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愤怒积攒多了，就会爆发。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花瓶碎了，他哥哥也真正的诞生了。”

沉默。

“所以，他的身体里住着两兄弟？”时雨小心翼翼的开口。

“是的。一个胆小的弟弟，一个无情的哥哥。他们有不同的喜好，不同的记忆，不同的性格，甚至是不同的习惯。。”

“也就是说两个灵魂活在一个身体里？”

“可以这样理解。”医生苦笑，“我们用了催眠疗法，尽量控制他转变的时间间隔。然而，他因为被虐待留下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沈离生气就会暴躁，常常砸碎小茂买的玻璃品，听见玻璃碎的声音就会害怕，害怕就会变成小茂，小茂又会买新的。他以为哥哥悄悄来看他，不小心打碎的。另外沈离在雨夜常常跑出去，我们给他装了定位装置，方便找到他。”

“沈离……会伤害别人吗？”青铃迟疑了一下，仍旧问道。

“他伤害了他爸爸以后，一直心存愧疚。只要他后悔，就会变成小茂。人格之间的转换，往往是特定场景或者刺激。他有两个性格互相对立的人格，所以会陷入无休止的循环里。”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都怪他父亲，偏偏要虐待他！”时雨一拳狠狠的捶在桌上。

“不。”张医生摇头，“今晚打扰二位了。”他挥手，门外又进来两个大汉，把客人抬了出去。

青铃和时雨把张医生送到门口。

“两位请回吧，”张医生背对着他们，“其实他的父亲，在生意亏本之前，也还是一个正常人。”

沉默。

又一股冷风肆虐，屋檐下的风铃蜷缩着，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惨痛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