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摆下八桌,每桌十六个菜,扣肉、鱼、牛肉、鸭子、香菇、油豆腐等草桥镇集市上能买到的食材种类大约都齐全了。找得是草桥饭店的老板包厨,天不亮就用一辆130大卡车拉着桌椅、家伙事停到院门口。支开火炉和大锅煮了一大锅米粉当做全村的早饭。食材买来之后,两个厨子架起案板就忙开了。总之,乡下红白喜事厨事可以外包了,省去主家又找要人帮厨、又要借碗筷桌椅诸多麻烦事。我记得堂哥说一桌大约收一百块,老板逢人就说:时间赶得很,不赚钱,要不是张大老板家才不愿意接这趟活呢。
从山上回来,我感觉甚是饥疲。秋生晓得我烦腻应付接下来的丧宴,进门就高声说:文仔哥,你昨夜休息不好,心里又难过,身体吃不消。先上楼休息吧,一会儿让三莲端上饭菜去吃点。赶紧补一觉。
院内诸人都劝,是呀,是呀,上去休息吧,自己村里人,谁也不挑礼。
我冲他们略略点点头,便走到廊檐之上,噌蹭地踩着木楼梯上了二楼。楼上有房三间,都十分宽敞。中间算是书房,放着一组真皮沙发。老娘在日,收拾的一尘不染,只等我归来时落脚。老娘过世后,办完丧事,我就把楼上房间都用大锁锁好,主要是防备老缺乱翻乱睡。我很早就知道他在外面狂嫖滥赌,去得又是那种肮脏不入流的地方,很容易把乱七八糟的病带来,所以家里他碰过的东西我碰都不碰。春节他回家时,我借故串同学朋友,尽量避免跟他同桌吃饭,筷子在一个菜碗里挑来翻去,吃着他的口水。老娘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有时冲我笑道:你好不容易回趟家,一家人凑一起吃顿饭都难。我只好讪讪道:同学喊不好不去。
虽然两年没住人,倒也没有什么灰尘,也没什么霉味,大约是空气干净,光照又好。我整个人深深地躺在沙发里,把脚搁在茶几上。门半掩着,院内已是人声鼎沸了。目光透
过栏杆的缝隙往下俯视,吃席的人乌央乌央涌进来,流到各个桌前,传菜的两个妇人用托盘托着六碗菜开始每桌摆菜。几个小孩兴奋的追逐打闹,几声苍老的声音对他们大声呵斥。
三莲推门进来,走到我跟前,哥,不觉得屋里热吗,窗户也打开。她走到墙边推开窗户,一阵凉风吹进来,从身上熨过去一般。三莲穿着一身土色的裙子,又黑又瘦,四十几岁看去想五十好几了,鬓角灰白了。她十九岁嫁到深山老林的牛家弯,离张坑二十里,走山路翻山越岭大半天才能到。历来只有深山里的女人往外嫁。嫁到里面的,乡里人都说娘家名声不好或是穷得没法子。牛进喜兄弟九个,他行大,结婚时快三十。媒婆带着老娘和三莲在草桥饭点见了,看他虽然换了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裤,盖不住人显老,说话咕噜咕噜,结结巴巴的,心里没相中,不过三莲却向媒人点了点头,收了他的见面礼。嫁过去之后,牛家人并没善待她。老婆子是个刁恶的妇人,时不时给三莲脸色。指桑骂槐,辱及娘家。三莲举目无亲,娘家有远,况且也无势力,唯有暗自垂泪忍受。牛进喜虽是老大,憨憨蠢蠢,向来被兄弟们看得轻贱,难以维护老婆。有时老婆子骂得难听,寡妇寡妇直指我娘,三莲回一两句,她的小叔子举拳打的她鼻青脸肿。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她的处境,大三那年春节回家,老缺喝高了因为什么跟我吵起来,冲我大吵大嚷:就是你把三莲推到老牛岭那个火坑的,早晚喝农药死掉。我娘抓了根棍子追上来打他:天杀的畜生,过年也不让老娘省点心。老缺梗着脖子喊道:就是就是,不是因为凑他上大学学费,三莲能嫁到那个鬼地方吗?
我一直以为深山里的人更淳朴,待她不会太坏,不过出来不方便而已。我怔怔地看着我娘。娘叹了口气:都是我造的孽,连累你们三个。
我顿时怒火填膺,大喊道:我找他们去。往山上边去,我娘跑过来一把拖住我:你去干什么了,牛家几兄弟跟恶狼一样,你打得过他们?!还要让人看笑话吗?你是念大学的,发狠攒劲,将来辉煌腾达了,谁敢轻看你妹妹。
十年前,我出资盖这间四合院,我娘流着眼泪对我说:仔呀,如今你出息了,赚了不少钱,想着要让老娘享享福。可是老娘一想到你妹妹,还有该死的武生,我心都扯碎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武生自己作孽还罢了,你苦命的妹妹现在过成这样,都是娘害得呀,你要是宽裕点能拉扯一把就拉扯一把。
我那时手头闲钱也不多,便在草桥镇上买了一块地皮,又给三十万让三莲盖了三层小洋楼,镇上许多地荒了没人种,我找关系给他们弄了十来亩的一块菜地,种点蔬菜瓜果到集市卖,维持生计。那年年底,我提了一辆黑色的路虎揽胜,开回老家,一进镇子就像磁铁吸附铁屑一样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我临时起意,开车先拐到三莲家,未等停稳,凑咱院内一起打牌聊天的男女老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齐刷刷把目光盯到车上来,看我从车上下来,面上露出敬畏的表情,牛进喜惊喜地喊道:大舅哥来了!一个老婆子和七八个男女冲我点头哈腰,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我连正眼都不瞧他们,径入大厅,坐在条登上。将黑色的皮包往桌上轻轻一放,牛进喜跟进来。我沉下脸来问:三莲呢?!
牛进喜答:在厨房做饭呢。
我使劲一拍桌子:我妹妹还在给你们家当使唤丫头是不是,这么多人吃饭?就让她一人干活!你们欺负她娘家没人,是不是?!
他们明显慌了,老婆子上前来,慌忙摆手,辩解道:不是,不是,老二老三的媳妇也都子厨房。
我冷笑一声:我妹妹这些年简直就是个受气包,你们家谁都可以把气撒她身上,要打要骂全看心情。在你们那个荒山野岭受气还不够,还要追到草桥镇上来,是不是!以前我没时间处理这件事情,今年我回来要把这笔账好好算算!
牛进喜插嘴说:就是叫一家人来过年暖暖新房。
我指着他鼻子道:你他妈还算个男人吗,连自己老婆都维护不了,被人打骂连个屁放不出来。
他几个弟弟气鼓鼓的,想说又不敢说。我腾地站起来又手指点着他们骂道:你们几只蠢牛,也就敢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撒撒野,出来狗屁都不是。以后胆敢对我妹妹动一个手指头,我分分钟送你们进去。几只牛个个脸色涨得通红,一声不敢吭。
三莲和另外两个女人从厨房跑出来,身上围着围巾,两手擦了擦,看着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婆婆满脸委屈地走到她跟前,三莲,你哥发脾气呢,说我们追到草桥来虐待你。大舅这么强盛,谁敢对你不善。
正说着,外甥女小霞、外甥默仔从门外跑来,气喘吁吁的,进门小霞指着默仔道:快拿五十快来。一面大声笑道:刚才在马路上看见一辆大路虎车拐过来,我跟他老默打赌,八成是大舅舅回来了,他不信,我们赌了五十块。一面上前来喊我舅舅。我脸色缓下来,问他们: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我记得还有一个老小,大约是六七岁,得了癫痫,憨憨痴痴的。三岁时夜里发烧,他公公婆婆看着睡得跟猪一般,把孩子脑子给烧糊涂了。大约跟其它堂兄弟在外面晃悠。
牛进喜喊道:你们两个快拿成绩单给舅舅看。
小霞摇头:不好,拿不出手!
老婆子高声道:你们姊妹要多攒劲用功,将来像舅舅一样考出去,有出息。
三莲说:哥,你在这里吃饭吧。冲他男人道:电线杆子一样戳做干什么,不晓得去买点菜来么!
牛进喜慌忙要往外去。当着孩子们,我就不好再发作了,摆了摆手,老娘做好饭等我去呢。拿了皮包,拉开从里面取出两叠钱,一叠一万,塞给两个小孩一人一万,说,就算舅舅给你们的压岁钱,明年拿份像样的成绩单给我看。说着径直出门上车,扬长而去。
那年初三,牛老汉让他家老二骑了摩托车载到我家拜年,将礼物送到我娘手中,寒暄着,见我从楼上下来,冲我龇牙一笑,一面冲我娘喊道:亲家母,我还要去吴佳坊,路远,先走了。爷俩个慌忙骑了摩托车逃也似的去了。
我娘冲我笑:你年前当他家面大发雷霆,他们各个怕死你了。本来想进院子看看房子,见你来,老鼠见了猫一样。
我扫了一眼他的礼品,两个便宜的饼干,一个红包。,说道:稀罕他们拜年,就该甩在他们面上。
我娘说:老弟,得饶人处且饶人,怎么说也是你妹的公公婆婆。你越是发达,他们越是会对你妹妹小心。这两年你妹妹地里忙的,他们两个大人也没少来帮忙。老娘叹了口气,这些恩恩怨怨哪里说得清楚,人活着总该往前看吧。
三莲找了块干布抹了抹茶几,一面看着我念叨:哥,你看你还是这样瘦,人家大老板都是方头大耳的,挺个大肚子比孕妇还大。你也少操点心,注意下自己的身体。
我淡淡一笑:我是什么好的没吃过,吃什么不长肉。 她站起来看了看,下面院子里已经吃开了。她又念叨:每回我们家做酒都叫全村来,其他人家除了自己房里的,都是一家一个。指了指下面一个人,连老水这种人也有脸来,当年你去北京念大学,我跟老娘从水库戽了半夜的水,半路叫他截了,娘老子跑了过去跟讲理,见我们家没势力,指着娘鼻子骂,他家三个仔跟恶狼一样围住我们,喊着叫着要打我们。 我翻眼皮往下看了看,吃席的大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牙齿都掉光了,两颊都缩进去了,身体缩了一圈了。下面这些人当中当年没几个对我家有过善意,都是一幅幅等着看热闹的丑恶嘴脸,如今生活摧毁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点自尊,没脸没皮欢天喜地地跑来吃我的酒席。我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恩赐者,他们小心翼翼的看我的脸色,想方设法讨我喜欢。我觉得这比以牙还牙报复来得更加快慰。
我笑笑:他们牙都没了,好多菜看得着,吃不着。
三莲自然不懂我的言外之意,摇摇头:老娘子以前也是,好像忘了过去的事似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每次回来,夜里院子里众坐满了人,在这里谈天,有时拿糕点给他们吃。
见我没做声,三莲怕我烦,便道:你想吃什么,我去拿来。
我说:要软一点的,清淡一点的,这两天上火牙疼。
她出门去了,阳光打在廊上,光影中的尘埃如狂魔乱舞一般。鼎沸的吃喝声让我心里感觉到一股踏实和温暖。一直以来,我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挨饿,有时肚子感到饥饿时,浑身会不由自主的抽搐战栗。直到几年前我觉得攒下的财产足够此生衣食无忧,才慢慢摆脱这种刻骨的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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