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陪在奶奶身边，写出下面这段文字。
今天我在爸爸房间整理遗物，从小信封里抖出了爸爸各个时期的证件照，真的帅。想起他曾带点自恋地说“你爸年轻时还是有不少小姑娘惦记的”，我立刻“哎唷哎唷”道：”让我找把尺子来量量你脸皮有多厚。”
爸爸的长相并不符合现在网络主流审美中的俊美一卦，但是一派正气，从里到外，我能够理解为何会得到姑娘们的芳心。 爸爸证件照里稍微捯饬过的发型，似笑非笑的表情，郑重却丝毫不显严肃。
若能打一通天国的电话，我真想跟爸爸说一句：你年轻时候的照片还挺帅。他肯定嘴角上扬，洋洋自得，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
爸，为什么我们会到今天这步田地？我们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好想问他，但他一定也不知道，累倦的神态似乎下一秒就要挂掉电话睡大觉。
“好了好了，别烦我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去处理吧！”他摆摆手。
我站在爸的卧室里，强烈的无力感侵袭全身，痛苦、挣扎、彷徨汇集心头。我只不过是大江大河里一条喘息的小鱼，一天一天，命运多不是自己所能把控。
什么是亲人？患难与共，命运的锁链相纠缠；荣辱同负，散发的情绪相羁绊。如果一定要说一个在精神方面对我影响很大的人的话，那就一定是爸爸（虽说越长大，我越觉得自己骨子里其实吸收着奶奶的脾气）。
自小，爸爸就开始积病，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就算爷爷奶奶尽可能把营养的饭菜留给他，他的评价还是“油水枯”。读初中时，爸爸因为营养不良而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一下子不省人事。
爷爷奶奶急忙背他去上海求医，二老就这么个儿子，到处求着医术高明的大夫给爸爸动手术。这个经历必然交杂着辛酸、汗水和血泪，所幸最后爸爸从鬼门关挺了过来，继续他的生命。可是多年后，他查出由于当年输的血而感染上了丙肝，于是进行了丙肝治疗控制住病毒。
爸爸身上的病远不止这些，身体底子的的确确是差的。可能是人在壮年，爸爸一直给我一种强壮有力的感觉。他是开出租车的，平时窝在车里工作，吃、睡也是在车里，不规律的生活作息与生活习惯，加速燃尽他的生命线。回到家，他花大量时间督促我的学习，还有时间多花在洗衣服、洗碗这两件大事上。为什么说“大事”？真是，对他来说，做这些都有套“程序”在的。
洗衣服要先浸泡半小时至一小时，怎么刷，怎么漂，他都有讲究。这么说吧，奶奶洗的衣服，他都嫌不干净！洗碗呢，要一边在灶头上烧水，一边高温洗。按他这套流程下来，碗和锅都被擦得锃亮，我应该做不到，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我觉得太不值。在这当中，爸爸还要回房间喝大杯大杯的水，我喝水的习惯主要是受他的影响。
爸爸若是把这两件“大事”作为提高生活质感的方式，本身也没什么，但他自称“猫头鹰”还是“黑熊”，爱睡懒觉，喜欢夜间做事情。他总是傍晚才开始洗衣服，有时要洗到晚上8、9点，从中医的角度来看，再健壮的身体，日积月累想来也得寒气入侵。——这是我近来想到的一点。可能出于省钱的目的吧，爸爸卫生间的洗衣机自有印象以来只有脱水功能勉强用用。几年前，爷爷妈奶再买的洗衣机也只是半自动波轮洗衣机，要搬去井边，往里边灌水，然后运作。
前段时间我洗衣服，双手在冷水里揉搓着，冻得怀疑人生。这样是为了什么？为省几个钱这样损耗自己？换作以前，我就忍过去了，但现在觉得有时吃苦、忍苦未必是利己的品质。于是我义愤填膺地跟爷爷讲，一定要买自动洗衣机！活着不只为了活着。
正如世物都有两面性，命运也有其祸福相依的定律。我的爸爸命不好，但有自己独一份的福气。说爸有独一份的福气，是因为爷爷奶奶自他患癌以来，就一直服待着他，后期我也搁置学业照顾他。
爸爸的命运独一份，专于自己的一套处世原则，别人想跟他谈，没法谈。很倔，认死理，一条路走到黑，这很奇葩。但爸爸性格纯良、表里如一，这也还算可以吧，我最近发现，外面有的人，自成一套处世原则，不太跟周围人接轨，甚至还不讲道理，没事真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是真坏，坏到骨子里的那种坏。我们多数时候觉得一个人坏，都是有方面的。
我崇拜过爸爸，为这个男人是我爸而感到自豪与幸运。他对我严格起来也是真严格，小时候因为贪玩没完成他布置的作业，他要求一定写完，我哭着凌晨还在书桌前咬笔头。
学习这件事的确苦，对于脑子愚钝的我来说，面对爸爸的“超前教学”，基本没得到多少正向反馈。我这儿错题只有错多错少，这一章节做完下一章节开启。学习是要去学的，但这与“人生是要过的”同理，明确了方向，可我毫不快乐，毫无动力。我这只小蚂蚁浮在漫无边际的学海之上，被要求带着功利目的地学着看不到功利意义的知识（或许有功利意义，但我够不到）。
爸爸也有无比温柔的时候。我到现在还记得上小学时抽卧室的抽屉，结果抽猛了，它直接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我的大脚趾上，我急忙哭着叫奶奶。爸爸闻声赶来，及时给我处理伤口，后面几天也是他帮我上药。他没批评我，没指责我，只让我多多当心，要学会保护自己。这跟奶奶不一样，她一定会先斥责我的过失，然后再解决。
总之，我爱爸爸，曾无比认同他，并深受他的影响，也非常渴望得到他的认可。但随着我的成长，开始接触到更大圈层的人群，跟爸爸的观念产生了鲜明的不一致。这个世界并非受制于爸爸的道理观念，我吃了瘪，碰了灰。当我对爸爸说“不是这样的”时，他还想要在我心里扩大其思想王国的疆土。渐渐地，我跟爸爸聊不到一块儿，互不听劝，话不投机。他已经形成完整的世界观，人生状态也基本固化，我不认为他能再给予多少实实在在的实际经验。在数次向他寻求情感庇护无果后，我不再跟他流露过多隐藏内心的情愫。
让我开始大幅减少对他的尊敬的原因，是他对爷爷奶奶缺少尊敬。如果他有，那我们这个家会幸福不止一些。从小，他就在跟爷爷奶奶就如何教育我的问题上意见相左，并为此大吵特吵。他将我身上的缺点弊端都归结于照顾我长大的爷爷奶奶身上，认为这都是二老惯出的。而爷爷奶奶确实因为他对我过分的严苛而对孙女爱护有加。他们说，小孩子已经没妈了，别对她太狠。
他们之间的争吵数不胜数，小时候，我以为都是因为自己不乖而导致的。当我爸不再有能力管我的学习内容后，我发现他们还在吵。而且，多是爸爸开始挑起刺头。爸爸总是得理不饶人，很少体恤到他人的感受与心情，一副“吾爱父母，但吾更爱真理”的“绝对正直”的姿态。多的不说了，都是“家丑”。
我爱我的家人，所以有时候好讨厌破坏家庭氛围的爸爸。无论是对待朋友还是家人，甚至同事，全家人都认为他在待人接物方面有不小的问题。但有一点值得肯定，我爸从不喜欢给人留烂摊子，办事总是细致到家，物品总摆放得井然有序，他常常教导我要把用过的东西放在原来的地方，绝不要东放西放，自己都不清楚在哪儿。可能是因为过去吃的苦，他说自己是悲观主义，我却觉得他有时极度乐观，甚至有点天真。他永远不会圆滑，从不拉帮结派，交朋友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当我离开爸爸房间，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头枕着一条手臂，眼睛望向我，我的痛苦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奶奶在爸爸生大病的几年更加劳累不堪，身心都急剧疲惫。在家封控的日子，她变着花样把各种各样的营养端到挑剔的爸爸面前——咸了淡了，不好吃没食欲，奶奶整日愁眉苦脸，仿佛在替爸爸生病，实在走投无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时我就跟奶奶讲，要顾好自己，有些东西急不出来，不要过度损耗精神。解封后，身体极为不适的奶奶也检查出癌症，这令我一度不太敢接受。
眼前的白发老人，原本蓬松茂盛的发量因为化疗而变得稀疏，还未说完一句话，我泪已决堤。
她抬眼，问道：“怎么回事？”
早上跟爷爷提起奶奶不吃饭，我就已经哭过一次，爷爷让我坚强，尤其在奶奶面前，可是我没有办法，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我抽噎着，泣不成声，奶奶有气无力地让我“顾好自己”。
爸爸丧事的酒席桌上，摆满了好多可口的菜，还有奶奶之前舍不得买的紧致的羊肉。奶奶是个爱吃的人，喜甜食，她之前总说自己身体好，怎么吃都不得糖尿病和高血压。“不会得就是得不上”，她乐观地说，我也由衷这样期望。今时今日，她躺在床上，已是无福享用这些美食。
之后我喂奶奶喝粥，是从包子铺买来的黑米粥，她如今就靠着这粥过活。“小时候，奶奶一勺一勺地喂妹妹吃饭，现在，妹妹也喂奶奶吃饭，奶奶要多吃几口，这样人才能有精神，有力气。”可奶奶吃了两三口，就不吃了。
当我听见她肚子在咕咕叫，问她饿不饿，她说怎么不饿，可就是咽不下。这番光景，我只觉得距离她离开我们的日子不远了。
我给收音机充好电，播放从前奶奶托人储存进去的沪剧。“这个姑娘太老实。”奶奶听了会儿评价道。收音机里放的旋律我已经熟悉无比，但我细听也听不太出来剧情到底什么样，已经反复听了数遍的奶奶，相信对这戏中的桥段明了于心了。
傍晚，修电视的师傅来了，时隔多日电视终于能打开了。“谢谢弟弟。”奶奶感谢道。老人家就这么点儿娱乐，尤其之前疫情严重的时候电视机坏了，奶奶整日待在家都快闷出病了，千盼万盼终于等来师傅修好电视，心头舒一口气：终于有电视看了。
师傅临走时，很巧地切换到“七彩戏剧”频道，里面正在唱《珍珠塔》。我问奶奶要看电视还是继续听收音机，她看着屏幕说：“就这个吧。”感觉她此刻恢复了点儿精神。
在身体还硬朗康健时，奶奶拿着收音机一边听戏曲，一边洗衣服、午休或是在田间干活。那段时光已如同蝴蝶蹁跹而去。
人或许都有自己的命数，我们暂时拥有彼此，然后永久失去对方。相遇和离别，似乎才是人生之常态。
2022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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