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父亲

父亲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渐渐模糊，我和他相识的缘分不过只有八年，我人生最初的八年。

哥哥和弟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人，赛过妈妈，更赛过爸爸。我喜欢闭着眼睛，跟着哥哥，任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过马路;我喜欢捏弟弟胖嘟嘟的脸蛋，他软的像是没有骨头的小手，比牛奶还滑，比妈妈刚买回来的面包还软。妈妈的怀抱也不赖，只是她的胳膊总像是一根骨头，上面绕着一层薄薄的棉花糖，让我睡的不很舒服。至于爸爸，我不知道他……

他好像从来没认真对待过我，而所谓认真对待，就像是表扬哥哥功课做得好时，摸摸哥哥的头;弟弟刚睡醒哭闹时，拍拍弟弟的后背。他大概不喜欢我，而这个不喜欢的理由，也有很多。第一，大概是我出生那年家里濒临破产，大夏天里，降了一个月的大雨；第二，可能是他不喜欢女孩，只喜欢男孩，所以对哥哥弟弟都比待我好；第三，一定是我不乖，太闹太吵，不像个女孩子。现在回想起他，第一个画面也是唯一的一个，就是他把我拉进屋子里，然后关上灯，任我在里面多么害怕的呐喊或者敲踢踹门，只会有一句冷冰冰且愤怒的话:等你在里面安静了再出来！

我该多恨他啊！

三年前，春节时候，妈妈提起他。说的都是爸爸的种种细节，妈妈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是要把我所有记忆抹去，然后再重新编辑正确的文本进去。她说他最疼我，每晚睡前都要来看看我，摸摸我的小脸蛋，每次把我关在小黑屋里，过后都会第一个进去把我抱到床上，用毛巾给我洗手洗脸，帮我拖下鞋子，换上睡衣，哄我入睡。

那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爸爸。

为什么我会忘记小时候的记忆？

我多想和这样的爸爸碰面啊。

我记得他又瘦又高，一米八几的个，应该不超过一百三的体重，按今天的流行审美来说，他的身材很好。所以他的手指应该是又细又长，节骨分明的吧。他是个商人，长年和金钱打交道，手上应该不会有很多老茧。他是一家之主，力气一定很大，手背上一定有很多青筋，手掌应该是大的，宽的，充满力量的吧。妈妈说他怕冷，那他的手应该不会总太热。他皮肤白，手应该也不会多黑。这样一双手，曾经也抚摸过我的脸颊，也拥抱过我的小小身躯。小时候的我，该是多么荣幸啊……可，这样的触摸，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这样的一双手，发烧的时候，放在滚烫的额头上，一定很快就能好吧。出门游玩，在他肩上骑大马，牵着这样一双手，一定会加倍有趣吧。做了一件好事后，被这样一双手摸着头表扬，一定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吧。

父亲的手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像席勒画里的手那样颀长，骨指分明吗？会像贾科梅蒂的雕塑那样，所有样子都是修长挺拔的吗？会像丢勒那双祈祷的手一样，给我以虔诚和力量之感吗？若是完全颠覆我的想象，我又该怎么办？

我对他的记忆太模糊了，他留给我的印象太少了，决绝得甚至不让人回忆起他。我总想知道，他是否喜欢我，我是他的女儿，我的存在，可否让他欢喜过？若是他喜欢我，为什么不在我醒着的时候对我温柔些？若是他不喜欢我，为什么总在我睡着后，这样温柔对待我？

如果他知道，在他走后多年，我这样不美好地回忆起他，他是否会不那么冷酷无情地反驳我一回，在梦里轻柔地抚摸我一次，郑重告诉我，他也在认真对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