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湟塘的兴荣与毁灭

湟塘的兴荣与毁灭

作者: 从矿渣崛起 | 来源:发表于2020-07-01 11:25 被阅读0次

    我既不是搞历史考古的,也不是搞水利建设的,关于湟塘的故事,全是听我某个朋友2S君讲的——她是搞书籍修缮的,道听途说的东西自然比我多。

    那一年,她从一线回来,找我喝茶的时候儿,给我讲的湟塘的故事。她那一回去的是大西北,据说那里流传的故事多,残存的旧书本也多。她大概在那里就一直没有喝上一口好茶吧,在我这里像渴了好几天似的疯狂地喝着,即使是我泡了好几遍的高碎。等她稍微平和一点儿了,我才重新给她换上正经的好茶招呼她。

    我给她倒上一碗水:“你慢点喝,没人跟你抢。你这架势跟要把碗吃的似的,上西北没水喝啊?你这是去修书了,你是去逃难了?”她又把面前这碗水一下子喝下去:“平海啊,你可别埋汰我了,你是不知道哇,西北那旮瘩干得跟个啥似的,就西海龙王过去都得给晒成粉儿。没水喝还不至于,关键啊大兄弟,她没茶啊。”我给她从新续了水:“瞅瞅你那样儿,大学士没茶不行啊?慢点喝,茶也出色儿了,咂咂滋味儿啊。”她终于慢下来了,捧着茶碗:“我刚才是太虎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细细地研着糖和盐——2S喝茶喜欢加的。我问她:“这回去西北淘换回什么了?听说那东西还不少。”她跟紧把话茬接下来:“那必须的,捣鼓老鼻子了。我跟你讲,我搁西北,听一贼厉害的。我跟你讲是这样式儿的……”

    据说西北,至少湟地在上古时候并不是现在这样干旱得不成样子,那时候湟地有五条地下河,倘若开发出来,供给吃喝农用是完全够的。

    但是没人去找这些河,没有人去开发这些河。——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开发。

    上古的人民依旧过着听天由命的日子,所有的水全靠天上撒,他们没有意识去找水。

    直到——有一天,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民倒在了干裂的土地上——重重地摔在了干裂的土地上——重到他随着土地陷了下去,陷到那五条地下河流中——于是,那里的人终于知道了——掘地三尺有水。可是那个人在接受了自然的馈赠之后,在死里逃生之后,他做了什么呢?他在水里一个劲儿地狂欢,自以为是天选之子——他也确实是天选之子。他从那个不太高的洞口爬出来,拧干了身上的水,找来干草和黄土把洞口掩住,做了标记,四下来看看没有人看见他,然后一溜烟跑回家去了。他跑到家去,叫上全家人,连老太太小闺女都不落下,一家子人跑到那个被掩盖的洞口,拓宽它,围住它,然后向所有人宣布:他们——是他们找到水了;也只有他们才能找到水。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这个洞了。

    倘若有人需要从这里取水,那必须用些东西来交换,或是为他们工作。曾经与这家人交恶的人,绝不要想从他那里获得一滴水。于是这家人便可以不再劳作了,只需要守住这个坑就可以奴役全村人。

    天是公平的,既然有一个人可以摔出水坑,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摔出水坑;人类也是聪明的,他们看见地底下有水,便开始四处挖地,期望能够多挖出几个坑来,也像最先找到水的那个人一样,站在其他人类的头顶上。在人们无数次摔打之后,在人们挖下了千百个深深浅浅的洞之后,湟地所有的水源都被发掘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类疯狂地使用。

    那些最早发现地下暗河的人呢?他们早就变成了庙里的神像,被供奉起来了,或是……被束之高阁了。至于当时他们霸占水源以要挟、奴役其他人的暴行,经过十几代人的流传,已经被淡忘了。

    在现代,拥有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从地底挖出来的水是不能直接喝的,甚至直接浇地都有些危险——你不知道这水里面有什么化学物质。可是那时候的人是什么都不懂的,他们把挖上来的水直接喝了、直接浇灌在地里、直接泼在身上和一切等待浣洗的物品上……于是水里的化学物质便对他们起了伤害。这大概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吧?他们并不珍惜自然的馈赠,觊觎自然的宝库,并在取得了一点之后就疯狂地挥霍……自然会惩罚他们的。

    在喝了那未经处理的水后、在用了那组分不清的水之后,湟地的人们陷入了苦难之中——他们有人说不出话来,有人看不见东西了;有的水溅到皮肤上就会导致红肿、刺痒;有的人越喝越渴,进而腹痛难忍,上吐下泻而死……总之,湟地的人们陷入了水的地狱里。

    人们还是要用水的,可是,那最早被发现的地下河,因为被完全挖开,暴露了,竟渐渐地干了下去。湟地的日头毒得很,那道河沟边上总飘着白雾,让人以为来了妖怪,都不敢近前。他们于是完全依赖着私自挖的坑洞,用着危险的水……湟地竟一个健康的人都没有了。有的人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毛病,行动上也很利索,但是呢,总有人忽然一下子就没了。

    人们渐渐觉得私自开的洞里挖出来的水确实有些什么问题了,可是那些地下古河的河沟旁边还飘着白雾,让他们不敢近前。终于有一天那白雾完全的消失了,随着河里的水一并,完全消失了。那一天早晨,当第一个在黎明痛醒的人,妄图通过河边的妖魔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时,他惊奇地发现——河边的雾完全散尽了。他大着胆子向河谷探去,里面空荡荡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接走下了那深深的沟壑,他的脚感受着那干涸的土地,还不太碎的小石头子儿硌得他的脚刺痛。他借着黎明的光向四下里望——除了一片干枯的,向下凹陷的土地,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湟地的人们奔走相告着:“老祖宗留下来的河谷枯干了!”“妖怪把所有的好水全偷走了!”罹患着疾病的人们手足无措,他们也不敢再使用私坑里的水了,可是确实找不到水了。等下雨吗?回到老祖宗那样的不确定的日子吗?他们绝不甘心这样的。

    于是,湟地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老祖宗——那个第一个发现了的地下暗河的人的庙里——他们要一起商量对策了。

    他们鸡一嘴鸭一嘴地商量着,可是总也出不来一个对策。终于有一个年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发话了:“造孽呀,造孽呀,全怪你们违背了老祖宗啊。老祖宗当年死命地围住那个河沟,不让所有人都自由地取水,不就是为了防止今天吗?你们呢,把老祖宗打翻了,把整条地下暗河都给挖开,还私自地开了地下的不明不白的水。报应啊报应啊。”

    这解释虽然没有讲明白事实和原理,但在当时已经是切中要害了。于是湟地的所有人都以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个劲地问:“老先生那怎样才能改变困境呢?”

    那个年老的声音继续颤颤巍巍地说:“以我看呢,只有把所有的那些私自挖出来的洞,全都填上,才能制止不明不白的水。要把一部分地下暗河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盖好土,还变成地下的河,只留出来一部分。修一些引水的沟、引水的渠到每家每户。各家呢,都节省着点使,够用就行,别挥霍。这样呢,老祖宗在天有灵,看到咱们懂得改过自新了,自然也就把水放回来了。”

    湟地的人确实照着老者的话去做了,他们填平了私自挖掘的坑,把河道重新规整了,在他们的生活范围内,修建了各种各样的蓄水池、引水渠等等水利设施。尤其令人惊叹的是一个大池塘——那池塘是高出平地的。人们在沟壑纵横的黄土梁上画出一个大圆,把所有开凿引水渠和蓄水池的土全都堆在那个大圆上,一点一点堆出一个地上的池塘来。倘若哪一年涨水了,就把水全都蓄到这个池塘里,供缺水的年月使用。既然是在湟地,人们也就叫它湟塘了。

    当然,对于老祖宗,他们也不敢忘的。这些人在修缮完水利之后,马上把老祖宗的庙重新修了一遍,每日朝拜。

    湟地的人也是聪明的,他们在经历过一次缺少水的灾难之后,还是吸取了教训的。从此,一定有人专门去教授关于水的基本知识。他们教给村里人的孩子如何兴修水利,如何合理地引水、用水,告诉他们要珍惜水。当然,总忘不掉的,是要告诉他们——不要违背祖宗的意愿。如果出生了小孩,家大人只要有富余力气,一定要把孩子送到先生那里学习水——他们总觉得掌握了水,也就天然的在不懂水的人类上面一点了。

    可是,人类真就那么守规矩吗?总有不喜欢被束缚的人的。他们重新挖开了当年埋葬的沟和坑洞,在别人看不见的夜里,悄悄地下到坑洞里取上几桶水来,放在大锅里熬啊,熬啊,熬……在那来路不明的水全都被熬干了以后,他们的锅上出现了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总之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小东西、粉末或晶石。他们被这奇妙的现象吸引住了,于是他们去各个水源采上一桶水来,依照这个方法,看最后会熬出什么小东西来。这些人并不把坑洞里的水分享给别人,完全地独吞掉,但他们却把这些小东西分享给别人,展示给所有人看。有的人被他们吸引了,于是在正常的工作之后也加入到熬水的大军里。但更多的人一听见他们是从那些来路不明的水里,获取了这些小东西,便啐上一口吐沫,远远的离开了。倘若在大街上碰见他们,都要回避一下的。

    他们固然不受人待见,但是却另外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至于那些蒸出来的干净水呢?他们总该有办法重新用了吧?

    湟塘的人口越来越多,耕地面积越来越广,渐渐的,这水似乎就不太够用了。于是,当年教给学生怎么用水的先生们开始活动起来了。他们时不时的就聚在一起,思考着如何更加合理的利用这些水,如何让这些水浇灌更多的土地;又或者争论着如何才能存储更多的水,发掘更多的水。他们和平的时间很少,总是为了一个想法大打出手,打得每个人都鼻青脸肿,那也不会善罢甘休,过几天又要和另外一拨人再打一架……总之是为了一滴水。这些先生们当中,有的人觉得:总这样打下去是不好的,不如赶紧往外走走,去找新的水源好。他们于是在所有湟塘人的注视下,离开了家乡。

    一个聚落总归是要跟另外一个聚落有些交集的,人类的聚居地是不可能永远独立不被发觉的,人类这种生物总是有找到同类的趋向和能力。在那些先生们出去找水之后,有另外一群人来到了湟塘——另外一个聚落的旅行家们。他们对湟塘的水利设施叹为观止,一个个都拿出本子来,把在湟塘见到的一切都画下来。湟塘的人们虽然感觉水有些缺少,但毕竟是礼仪之邦,好客的湟塘人拿出最好的水来请旅行者们品尝,甚至允许他们罐装了,带回去。

    不久之后呢,湟塘人发现了新的水源,这些水足够他们一年四季不间断地种地,种十几辈子的了。于是先生们就只教如何用水和崇拜祖宗了——他们觉得新修水利和如何引水已经是过时的东西了,至少在如此丰富的水源面前,这些是不太需要的学问了。

    这样水源充足的日子过了有两三百年吧?当年来到这里参观的旅人们又来了——他们是带着货物来的。湟塘的人全都围过来看只见这些旅行者们从车上卸下几个大桶,他们把桶打开,里面全都是水——各种各样的水。湟塘的领袖当然也到场了,他代表着湟塘的人民接待这些旅行者。当他看到这些旅行者不远万里的运过来几桶水,他便向这些旅行者说:“我们这里水多的很,为什么还要往这里运这几桶水呢?”旅行者们向他解释:“领袖先生,这些水跟湟塘的水非常不一样,您来看看就知道了。”那领袖走到水桶旁边挨着个儿的闻:“嗯,对,这些水是不太一样。这一桶,净是铁锈味儿。这桶?一股煤灰味儿。这桶,你们拿这桶泡过尸体了吧?这一桶……这一桶你们往里放了什么呀?怎么那么酸呢?赶紧赶紧来几个人把这些水倒到远处去,越远越好。再来几个人,给这些先生们打几桶好水来。”

    这些旅行者还想解释什么,可是湟塘的领袖已经充分地表现了他的不屑,这些旅行者也不好说什么了。一连几次,这些旅行者希望贩卖一些他们新奇的水,都碰壁了。可是他们必须要贩卖一些东西到湟塘来,否则他们自己就活不好。于是他们四处搜罗,四处搜罗,终于在西边的一片平原上发现了一种花,这花的根系底下的水,人只需要喝一口,便迷恋上了。而且这水气味芳香,闻到的都想要喝上一口。这些旅行者们于是发现了大宝贝,把这些花儿全都挖出来,取根系底部的水和花种子,一并运到湟塘来了。

    湟塘的人确实中招了,中了好几年的毒,后来渐渐好起来。虽然好起来,可他们却发现:土地里的秧苗全都枯萎了,耕地一点一点在干涸;自己家里的东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少了什么;又感觉天气似乎变得不那么明朗了,总是阴着天,可是又不下雨,只是闷热。

    嗅觉敏感的人已经察觉了大变动,他们有人开始了旅行,到别的聚落里去学习别人的治水办法了;有人旅行去了别的深山老林里,希望找到自然形成的河流;那些老先生们翻看着家里留下来的笔墨,希望能把丢失的治水学问找回来……可是更多的人,他们的嗅觉并不敏感,依旧我行我素地过着日子,连家里丢了东西也没有察觉。

    很多年之后,所有的旅行者都回来了。

    他们有人开始用自己旅行途中的所见所闻开始改造湟塘,他们疏浚河道、拓宽水库、建造水泵……又把当年那些专注于熬脏水的请出来,请他们把坑洞都打开——他们已经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些脏水了。

    可是另一部分人呢,他们并不急于开始改造湟塘,反而是在湟塘大池子的边沿上搭起来一个演讲台,大张旗鼓高谈阔论。然后在夜里,偷偷地跑到水库边上,把从其他聚落带回来的金粉投进水里。

    致力于改造湟塘的人默默无闻地工作着,连带他们的子孙也默默无闻地工作着。湟塘人并不觉得他们怎样伟大,反而大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理所应当,甚至干的还不够。湟塘人更喜欢看池塘边上的那些人高谈阔论,或者唱跳演戏。他们总觉得这些人才是真正有地位的大人物——确实,这些人最后也自以为是大人物,也最终成为了大人物。可是他们依旧在往水里面撒金粉。

    ………………

    2S君那天跟我啰哩巴嗦地讲了好多,我记性不好,只记了个大概,大概是到这里就没有了。我问他:“完了?”她那盏茶终于咽下去了:“呐,不完还等啥啊?”“湟塘的人最后怎么样了?”我追问。“还能咋样啊,死绝了呗。那要没死绝肯定还有这么个地儿啊,现在哪有个湟塘?就剩了荒唐了还湟塘。再来点茶,加黄糖。”

    我听得背后一直发凉。我问2S:“这个故事你会编到某个集子或者什么书里面吗?”“编啥啊编,我感觉这故事就是瞎编。也就跟你我说说,这要编到书里,那我饭碗甭要了。”

    “我看可不像瞎编,我觉得,他是在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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