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交换37.2° -- 二

【长篇】交换37.2° -- 二

从家宅回到市区的公寓，四十几分钟的车程，齐柒辗转了将近两倍时间才终于到达。开门进去，被自己养得肥肥壮壮的猫就卧在客厅正中，像一团毛球，随着呼吸有轻微起伏；展柜的镁光灯一如既往保持常亮，上面摆放的形态各异的工艺品被灯光照得异常华美，而此刻它们落在齐柒眼里，只剩下一个概念：卖了能换多少钱。

借着展柜充足的光亮，齐柒没有开灯，径直走进客厅，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地上的猫惊动了一下，悠悠醒神，爬到主人身上重新寻找舒适的姿势入睡。齐柒握着手机发呆，过了好一阵子，才拨出电话。

“齐小姐？”

“小刘，抱歉啊，这么晚打扰你。”

“没关系没关系，齐小姐有什么事吗？”

“呃……我是想问问你……那个……之前你说，在你们店里定的这些东西……我可以再转卖回去，对吧？”的确难以启齿，不过，还好，说出来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

“抱、抱歉啊齐小姐……那个，现在咱们店的规定有变，可能……”

无需再听下去，齐柒心中苦笑了一下。

“没关系，谢谢。”

“对不起啊，齐小姐。”两人心照不宣。

挂掉电话，齐柒突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好像空气里张开了无数双隐形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等着自己出丑、等着自己彻底堕落，然后狠狠嘲笑。

没有多久，手机又震动了一下，重新亮起来。

白蔻发来的信息，一连串获胜的表情。

——‘把咸猪手狠狠教训了一顿！！快夸我~~~~~~~’

——‘老头把我卡停了。’

——‘？？？？！！！！’

——‘不只是卡[哭]，估计和服装店、工艺品店，所有我可能倒卖东西搞到钱的地方都打过招呼了，绝对！完全！彻底！地断掉我的财路[破涕为笑]。’

——‘*’

白蔻骂了一句发过来。

——‘你是不是想想出路？这么下去不行啊……’

——‘饿死算了！我也算是在这场神圣战争中以死明志，牺牲得光荣！’

——‘哈哈哈……知道你幽默，不过现在真不是时候……你打算怎么养活自己？’

——‘不如我靠你养？’

——‘拜托……大小姐……就你每月买那些首饰衣服，一件也能把十个我买穷了啊！’

预料之内。在混迹的这个圈子里，没有谁能帮到自己——没有能力，也大概没有那份心。

——‘不如，我问问我爸厂里？看有什么工作适合你做？’

白蔻还是很义气地问了一句。

——‘汽修厂？我去给组装车做车模吗？’

——‘啊……好吧，似乎也不太现实……’

齐柒没再回话。过了几分钟，白蔻又发信息过来。

——‘诶对了，你歌不是唱得不错？去十一号公馆做驻唱呗？那边儿老板前两天还问起你呢，说怎么很久没去了，想听你唱歌来着……诶，上次当着你的面不也邀请过？’

齐柒有了些启发：的确，这是个简单易行，又能够救急的办法。“十一号公馆”算是半个清吧，没有那么吵闹，那里的老板正到处找驻唱倒也是事实，权衡下来，虽然自己的名誉大概会受损，不过这种东西，本来也毁得差不多了。

——‘有道理！我问问他。’

齐柒回过去，顺手发了一连串各种各样感谢的表情给白蔻。

第二天晚上九点，齐柒准时抱着吉他出现在了十一号公馆的门口。上一回从这里出去时，自己还是被服务的对象，今天再进来，已经成了服务他人的存在。齐柒无奈地在心里自嘲了一番。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酒吧的老板亲自迎出来，一路寒暄、吹捧，齐柒看得出来，如今自己虽然算是虎落平阳，但还暂时还没有被谁落井下石欺到头上，估计主要得益于自己平日里得体的社交手段。

这个时间，夜生活刚刚开始，酒吧里人还不算特别多，不太起眼的角落里坐了几对情侣，都是你侬我侬地正调情到兴头上，靠近唱台的地方坐着的大多是独行侠，彼此谁也不搭理谁，专心喝着面前的酒，当中有一位女郎，今晚估计是有备前来“钓鱼”的，点了一杯度数不高、不太好喝但长得极漂亮的鸡尾酒，妆容浓艳夸张，穿着修身的皮裙，外面披了一件浮夸的大氅，矜持又带些撩拨地坐在那里，眼波流转，仿佛是在寻找猎物。最大的一张桌子边围满了人，笑闹不停，好像是在开生日趴，店里大部分的噪音都来自于此。老板张罗着替齐柒架好话筒，调试好音响，才过来对她道:

“可以了。你不要紧张，想唱什么唱什么，今天不是周末，人也不多，咱们先试一试！”

齐柒报以感激的微笑，拿着吉他走上了唱台。发现有歌手出现，酒吧里的顾客都多少被吸引了些注意力过去。齐柒今天穿得低调，连帽衫外面罩一件牛仔外套，头发自然地披下，遮住挂满耳钉的耳朵和后颈的纹身，再抱把吉他，像足了民谣歌手。

“今天起，在这里给大家唱歌，希望你们喜欢。”齐柒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线，显出几分沙哑的、自带共鸣腔的神秘感，配上略显孤高的简短介绍，果然很快就吊足了众人的好奇心，让他们专心致志地看向了自己，就连大桌那边忙于吵闹的人群也都安静下来。

齐柒不再多话，调动了记忆挑出一首歌，缓缓拨起琴弦。

“那年他才十八/你也正值美好年华/每当谈起青梅竹马/人们总说他俩……你说要穿红色的旗袍/点一盏不灭的烛光/他说要种春天的麦芽/喝杯秋天的就啊……谁为他脱下体面西装/异乡的游子啊/爬上树梢的月亮/是否还在他心上。”

等带些摩擦音的温暖歌声和着琴音完全消失在空气中，下面才爆发出掌声，大桌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齐柒能够猜到，现在这里的话题，都是围绕着自己的。她简单地道了声谢谢，然后作势继续唱下一首，就在此时，大桌的一群人中冒出一个清亮的声音:

“驻唱姐姐！今天是他过生日，能送他一首歌吗？”

齐柒循声看过去，见一个姑娘拽了一个男孩的胳膊，站在人群里。那男孩应该在一群人中挺吃得开，见他站起来，同伴们发出善意的起哄，男孩很快红了脸。

“好啊，你想听哪一首？”

“我……我可以随、随便点吗？”男孩因为紧张，说话有些磕巴。

齐柒完全无害地点了点头，声音孤立却自带柔化效果。

“只要我会唱。”

“我……我想听……《海》。”男孩犹豫地说出来。

齐柒想了想，拨弦弹了一小段旋律，然后确认般地看向他。

男孩的眼睛亮了亮，疯狂点起头来。

“好吧，那这首歌送给今天的寿星，祝他生日快乐。”

“风 轻轻地走啊/海 悠悠地睡啊/雾 把它们抱在一起/像对恋人一样……你走了 我睡了/我们的歌声还在飘着/伴着海浪/飘向远方……”

时间在音乐声和掌声的交替中一点点流逝，期间有的人离开，然后别的人进来，一直唱到将近凌晨一点，齐柒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点歌的男孩果然留到了最后，有点儿害羞地蹭上来找齐柒交换联系方式，被后者三言两语婉拒了回去，最终走的时候却还是一副心甘情愿愉悦无比的样子。

酒吧老板跟捡到了宝一样，亲自将齐柒送到门口，沿路念叨着“这下咱们酒吧该火了”、“齐小姐真是有办法”、“今天那几个男的被迷得神魂颠倒”之类的话。齐柒嘴里一半谦虚一半感激地应和着，心中也知道，这么一搞，来酒吧的人多少会增加些，客人多了，自己提成也就见涨，短期内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了。

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一个小风波，齐柒心里也轻松起来。初冬深夜的街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净，空气是全新的，那些沉潜在白日里，含混不清的、暧昧不明的流动，仿佛都可借这黑暗的遮蔽，自由漂浮到空气中。

路过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面的白光散出来，落到街面上，有一些孤独的喧嚣。玻璃展柜后陈列出漫画，封面是一片沉静的蓝，细腻笔触勾勒的男孩与女孩安睡在那不知是天空或是海洋的深邃里，只消一眼，这熟悉的风格便吸引了齐柒的注意力。往旁边五彩缤纷的广告牌望过去：“人气漫画家潮汐《星屑轨迹》最新连载！！！第23辑正式发售！！！”底下还用更加显眼的红色大字标注着：“万千读者追捧！！本年度最佳暖心大作！！！”与那稍有些清冷的画册本身比起来，这广告实在流于俗套——但即是如此，齐柒仍然忍不住驻足端详，心中充斥着“自己的所爱被大众认可”的满足感。

流连了一阵，齐柒才怀着这种心情走进便利店，毫不犹豫便买下了展柜中那件蓝色的艺术品，信手翻了起来，没几页，心中那愉快又被感慨占据：两年时间，这个作者从默默无闻到红遍大街小巷，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日臻成熟的画风和愈发震撼人心的脚本设计——两年，自己仰望的、憧憬的那颗星已经变得明亮，而自己，却好像堕入了愈来愈深的黑暗之中。

浏览渐渐变成细读，随着故事的深入，齐柒隐约感受到自己心中那块久违的，尚未荒芜的土地：那里丛生的青草也好、鲜花也罢，是这个人的一个又一个故事，为她造起的堡垒——虽然外面风暴渐甚，虽然围墙越来越厚，以至于自己有时也难以感知这一隅的存在，但，它仍旧坚强地存留着。

过了一阵，手机狂震起来，将齐柒沉浸于故事的思绪生拉硬扯地拽回现实。来电人显示“杨教授”，齐柒眼睛扫过屏幕，心中立刻配合地哀叹了一声：这个人，永远学不会发信息！

“嗯？”接起电话，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电话那边传来神神叨叨的声音：“小七呀！小七吧？没打错吧？”

“没有……干什么？”深深的无奈。

“啊哟！小七呀！你在哪里呢现在？”

“家。”齐柒的眼睛仍没离开漫画，随口扯了个谎。

“又骗老人家了！这不分明还在游荡呢嘛！快出来！”那边的声音严厉起来，但带一些宠爱。

齐柒一震，忙透过玻璃向外看去，果不其然，那过熟悉的老头正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口，坏笑着望向她。虽然脸上写了一百个不情愿，齐柒还是慢腾腾地收拾起画册，背上吉他挪了出去。杨教授把齐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然后二话不说，先在她头上种了一颗爆栗。

“这么晚了不回家，背个武器在这里晃悠啥？”

齐柒被气笑了：“我的爷爷啊……您好好看看行吗？这是乐器！不是武器！”

“噫，”杨教授夸张地表现出自己的嫌弃，“爷爷什么爷爷！叫老师！还有，武器乐器不是重点，我在问你为啥不回家呢！”

“我早不是您学生了……”齐柒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立刻，手臂上又挨了一巴掌。

‘永远都是我的学生’，这句话，杨教授没说出来，却全然写在了凝向齐柒的关怀却强硬的眼神里。被这么一望，齐柒才勉勉强强安分下来。

“我晚上工作呢，刚下班……”

“工作？哪工作？干什么？你不会在外面给我无照行医呢吧？”

“您真是……”再次气结。

“我可告诉你啊，你那个实习证，不能当医生执照用的，知道吧？”

“……”

“好好好，我不问你，不问你了，”杨教授想了想，又道，“你晚饭吃过没有？”

“吃过了……”

“你沈姨昨天包了饺子，要不要跟我回去拿一点？”

“上礼拜不是才拿过吗……”齐柒仍犟着嘴，语气却听不出多少与之相配的情绪了。

“能一样吗？”

“不去了……我困，我要回去睡觉……”

“嘁，”杨教授明确地嗤之以鼻，指了指齐柒手上的漫画书，“刚才看小人书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困呢？”见她还是一副倔样，叹了口气，又道，“今天不去也行，过两天直接到家里吃，一定要来啊，你沈姨想你了，死活说要见你来着。”

“沈姨不想您吗？您这么闲，还能在街面上跟我瞎扯，不怕她给锁个门，让您在楼道里将就一晚了？” 杨教授震了震，表面上仍旧故作镇定：“我走了，你早点回去！”

说罢，拍了拍齐柒的肩，兀自离开。

齐柒盯着那背影怔忪了半刻，仿佛是反应过来什么，又忽然开口道：

“老……老杨！”

杨教授让她喊得转过来，仍旧带笑望着这边。

“你……你这么晚在这里干什么？”

“急诊抢救，”杨教授勉强认真地解释了一句，转眼又开起玩笑来，“算啦，你这个小叛徒，估计早不记得这是什么了！”

这一次，没让齐柒再出声，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齐柒的嘴角挂上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一摸脸颊，发现两串泪珠已经掉了下来，忍不住又低声笑骂了一句：“老顽童”。

而后，冬天随日子渐深，那一晚偶遇过杨教授之后，也没再有过相似的事情发生，齐柒白天又找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从早忙到晚，连睡觉的时间也不剩多少，师母包的饺子终究没能去吃。杨教授叫她小叛徒，其实，她也在心里这样定义自己，选择放弃学业的是自己，杨教授和沈夫人在那之后，却仍旧隔三差五来管一管她，齐柒虽然嘴上抗拒着，心中却始终算是有一分安宁：至少，她还没被所有人抛弃、没被全世界忘记。

然而，这些温暖、这些关怀，对于一个叛徒来说，不就像是偷到的吗？已经苟且地获得了那么多，怎么还能去要求更多呢？

在十一号公馆已经持续干了一个月，酒吧的人气果然比往日更加旺起来，齐柒从中抽成自然也跟着上涨，这一切也都在她的打算之中。加上收银工作的薪水，日常的生活算是没问题了，偶尔还能买上一两本自己喜欢的漫画。但马上接近年尾，一次需付一整年的高档公寓的房租到眼下还没影，对于现在的齐柒来讲，那是一笔“巨款”，不是今天多干两小时、明天少吃一顿饭就能节省出来的，为着这件事，究竟是搬家还是筹钱，她也尚没有一个决定。

反正，就是流落街头也决不能回莫家，坚持这点就对了。

圣诞节这天，酒吧比平日更闹腾些。自她来之后一个月，这里的大桌从一个加到了两个，现在，两个都围满出来“过节”的人们。当中有一群，看样子像是社会青年，齐柒进来时，他们便已经吵吵嚷嚷聚在一起了，见到她，短暂地沉默了一刻，而后虽然仍旧小闹，可是眼神却频频往她这里投过来。

为着应应节气，齐柒今天唱的歌都比较轻快，大家也很受用，跟着吉他弹拨出的节奏轻轻摇晃身子，配合度相当高。

等夜渐渐深起来，场内的气氛便有些失控了，主要还是那群社会青年，但零散的客人们也开始趁着酒兴，在她唱歌的间隙大声呼喝，吹口哨、打响指，或者说些黄俗的笑话调戏。齐柒见怪不怪，仍旧兀自弹琴唱歌，但心中也确然有难以压制的不祥预感，仿佛很快要应验。

很快，果然就是那群社会青年里，有一个人含含糊糊对她说起话来：“诶，小美妞儿！里头这么热，你这么捂着不难过吗？脱了呗！”

齐柒转头瞥了一眼说话的人，不理睬，准备继续唱歌。

谁知还没开口，又有另一个人起哄：“光脱哪够？唱也唱一晚上了，再给我们跳一个呗？”

齐柒停了歌声，但也不说话，定定看着说话的人，眼睛中自然迸发出的凌厉，像一道警告一般，让两人住了嘴。

谁知同伴中一个喝大了的哥们，以为大家已经玩起来了，将酒杯咣一声砸到桌上，摇摇晃晃就爬上了驻唱台，意图要对齐柒动手，嘴里还念念叨叨着什么“让哥哥抱抱”、“让哥哥亲亲”之类的话。

齐柒心中一阵厌烦，侧身闪避了两下，见躲不开，索性出手将那人往后推。不知是自己怒气上头，力道用得大了，还是那人早已烂醉，连站也站不稳——就这推的一下，竟让这人乒乒乓乓滚下了台，差点还撞倒立在台边的圣诞树。

从加害者到受害者的完美转换，男人被这么一摔，好像也醒了醒酒，转头便大声嚷嚷：

“我*！你个臭婊子！要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敢推老子！你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与他同桌的一伙人，也趁着酒劲燃起了战斗欲，一下子把齐柒围了起来。

十四个人，除开四个已经醉到爬不起的，其余全拥了上来，齐柒眼中仍写着镇定，但心里已经隐隐开始发毛。虽然练过跆拳道，但要一下撂倒十个男人，估计也是天方夜谭。好在，对方也不济：浩大的声势下，最终真冲上来了的，也就四五个，对方还喝了酒，步伐凌乱，齐柒沉着应对着，虽然吃了几拳的亏，但终究还是占着上风。

不知过了几个回合，刚刚被这阵势吓住的人群中也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加上酒吧的老板、伙计，一同冲上来劝架，可笑的是，劝着劝着，又全然加入了战斗。局面渐渐发展成乱斗，终于最后还是惊动了警察，一帮人算齐柒在内，全被弄进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