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尽头为坐标

作者：黎荔

在时间的维度上，一切皆有周期，一切皆有尽头。

怀孕有尽头。孩子在母腹中呆的时间是有数的，前后不过280天左右。不管你怀得多辛苦，怀得多不情愿，时间一到，开关一打开，你就一身轻了。经过了勤劳勇敢的三十七周半，吃喝玩乐的三十七周半，艰苦卓绝的三十七周半，一个伟大的时刻悄悄来临了，随着羊水哗啦啦地流。

青春有尽头。许多年前，你有一双清澈的双眼，奔跑起来，像是一道春天的闪电，想看遍这世界，去最遥远的远方，感觉有双翅膀，能飞越高山和海洋。许多年前，我们都曾是个朴素的少年。当青春走到尽头，你会想念当初的那个自己吗？当青春走到尽头，你会记得当年自己莽撞的勇敢吗？当青春走到尽头，你和自己的初恋与初心，在一起了吗？没有人永远十七岁，但永远有人十七岁。青春是一段每个人都曾拥有过的经历，因短暂而永恒，因无知而无畏，也因永远不可重来而带有永远的心灵共鸣。到头来，红颜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但青春虽然消失了，它却是照耀着人整个一生的一道闪闪发亮的光。

城市的生命有尽头。有些城市长寿千年，有的城市短命得如同人的一生，比如那些因开矿而建造的城市，未来其实是一片盐碱地，可能不到五十年就枯竭了。这就是所谓“被资源所诅咒”的城市，如同那些因美丽而早熟、鲜花怒放的女孩子，最早步向腐败老朽。城市也有城运，城运即人运。城市是工作和生活的载体，你所选择的城市，决定了你未来的海拔高度。选对了安身立命的城市，就选对了你和家人的未来。有时候，选择比未来重要得多。中国城市格局在未来几十年，都将处于“强者恒强，弱者持弱”的发展趋势。在大洗牌时代，我们将看到无数城市的生与死，快速崛起与逐渐萎缩。如果你已感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正在被时代遗弃，那么就应该果断背起行囊，踏上寻找未来的路途，因为城市也有尽头。

那么爱情有尽头吗？要我说，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即使头脑最清晰的人，从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实际中却不会承认，爱情有一天也会走到尽头。因为爱情是一件非常消耗人的事情。萍水相逢的这两个人刹那间多巴胺爆表，从此眼里只剩下彼此，这就是一见钟情。可没有人能一直维持在激情状态，那种水里火里的激荡汹涌，并不是正常的状态。爱情带来的迷狂，在化学上，与人发疯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所以最后一切都会回归平淡。婚姻的决定因素除了爱情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合适与习惯。也就是说，两个人的爱情或激情终究会随着时光的荏苒而日渐稀薄，只有当两个人彼此合适，并且习惯一致，学会了彼此依赖与依靠，这样的感情或爱情才可能真正变成婚姻。婚姻是彼此的脾气个性爱好相投，并且真正合适，而且两人在一起成了一种习惯。

当然，爱也许终有尽头，也许结不出美好的果实，但就算爱会消逝，就算爱不能如愿，我们仍然可以怀揣着爱过某个人的记忆。这对我们自己来说，也是宝贵的热量之源。如果没有这热量之源，人的心将会变成酷寒的万古冰原。而且爱情是一条未知的道路，不走到尽头，你就无法知道它的长度，也无法知道它的终点。道路有长有短，正如爱情也是有长有短，要想让它更长一点，那就得慢慢走。很多人在看不到前方就选择停下来，爱情也就跟着停止了。

可能有人说，在这个压力山大的时代，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焉论其他。卷生卷死，加班加点，考证、考研、考公、考编……管它世界有没有尽头，生活的麻烦没有尽头，一睁开眼睛，全是排山倒海等待处理的任务啊！都说成年人的世界很辛苦，好在童年、少年时期还比较轻松，但现在的升学压力，让青少年也身心俱疲，学习已经被家长和孩子们卷成了军备赛。好不容易通关了，总算进入了职场，还要绩效考核、竞聘上岗，在完成严苛KPI之余，感到喘不上气了。那种为生活的打拼，有如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有如踏上没有尽头的扶手电梯……不过，好在“活着”这两个字在中国人的思维里充满了力量，而这种力量不是来自于呐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来自于忍受。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生活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这是我们几千年文化的教习和熏陶。

路途漫漫终有一归，幸与不幸终有尽头。贫穷也好，富贵也罢，人生总有尽头。年轻的时候感觉很漫长，临终的时候又感觉很短暂。生命是每个人借来的一段时光，连租期也没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们谁也不知道哪天生命会走到尽头。只有死亡是最大的未知，真相似乎都隐藏在它那一边。人们在蒙昧中生生死死，却期望死亡真的能成为一扇门：当一扇门关闭时，另一扇门会打开。如果你去过海边，在大陆的尽头看过浩瀚的大海，在你眼前无边无际地展开，“陆止于斯，海始于此”，你也会产生一样的信念：凡事有尽头，凡事才能有开始。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在每个死胡同的尽头，都有另一个维度的天空。蒲公英漫天纷飞之际，舒展出最傲人的姿态；落地生根之时，彰显对自然法则的无畏，是尽头，亦是开头。

哪有什么永恒？记得斯蒂芬·霍金说过“永恒是很长的时间，特别是对尽头而言。”极限的思索，让我们能更深地洞悉生命的本质。尽头，常在远方，有时候却是现实。探究尽头，为的是眺望远方与抵达远方，是试图超越此时此地此身。以尽头为坐标，反观现实，可以发现我们身处何时何地，我们遗忘了什么，错失了什么。无边的原野在天的尽头开满了鲜花，我们还在一步步向着地平线前进的跋涉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