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花开个没完没了,吸走了人们大部分注意力。目不暇接的我们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春天都是花朵给捎来的。可仔细想想,如果没有大面积的绿叶渲染烘托,春花的洁白、粉红、暖黄,恐怕都要大打折扣了。
照这么理解,叶子好像天生就是给花朵当陪衬的。一说“红花绿叶”,我们的直接反应:红花是前景、中心、焦点,而绿叶是“背景”,类似群众演员的意思。
不过,总有那么一些奇妙的时刻,我们被大自然摇晃了一下。这一摇晃,使我们不得不重新调整目光的焦点,一直被虚化的“背景”无意间凝聚到眼中来:你忽然意识到,由绿叶构成的那个世界原来如此广阔而精微:广阔,才能有“渲染烘托”的格局和能量;然而聚合成这种广阔的,是具体而微的个体,它们跟花朵一样,灵动、活泼、生机勃勃、姿态万千。春天的小叶子、春天的绿树,也可以是前景和中心呀!
春天的乐趣之一,就是体验大自然这神奇的一摇晃,把你摇醒,或者摇得醺然如醉。
先说柳树。“惊蛰”之后,悬铃木、朴树、枫杨、榆树通通光着头没啥动静呢,柳树就急急匆匆发出翠黄的新芽了。接近“春分”的时候,蔷薇科花树接踵而至,柳树已经绿得好好的了,自然而然成为花朵们最好的衬托。
不过,柳树可并不只是傻乎乎给别的花当陪衬。它自己也在开着花呢。我说的柳树“开花”,不光指绿芽掩映下低调的柔荑花序;也说的是它们一天比一天蓬勃的树冠。如果叶子是春天的头发,那柳树的头发太长了啊!成天就那么披头散发的,在风中随意又奔放地摇摇甩甩,像一朵从树干中心炸开的绿色烟花。简直太妖翘了。(本来我用的词是“妖俏”,俏丽的俏。但“俏”这个词抽象了点,还是“翘”字更具体,鲜活,有姿态。)
“春分”到“谷雨”,樱、桃、杏、李、梨被一一送走,柳树这朵绿色大花兀自嘹亮地绿着。然后,杜鹃开了,蔷薇开了,野蔷薇开了,水边冒出黄菖蒲和鸢尾;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紫的花。柳树一层绿又一层绿地叠加着,慢慢绿得沉甸甸的,像很深的湖水。等夏天来临,它将不愿再像一蓬大花,而要安安心心做一棵树了。
鸡爪槭也属于比较着急要绿起来的树。紫叶李刚开不久,它们就开始新叶蹿枝头了。这些叶子对阳光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特别能抢夺光线的眷顾,有它们的那一片世界,总是比别处更明亮些。哪怕树下有金光灿灿的黄素馨开翻了天,也盖不过它们的风头。
叶子从很嫩的黄绿向翠绿过渡的时候,会有红色细花开出来。就那样躲在绿叶之下,你一不小心就错过了。有时想起它们该开花了,特意去看,竟然已经结果子了!
准确说,它们的果子叫“翅果”,果皮是一层薄翅状附属物,轻轻包裹住种子。这样的结构是给种子装上了一对“小翅膀”,能够被风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梭罗曾经说,它们的“果梗会优美地向上和向外支开”,为的是“给果子留下足够的空间”。(梭罗《种子的信仰》)
“清明”那天去湿地森林散步,看到银杏刚刚打开它的小扇子,远远望去,像开了一树腊梅。到“谷雨”前后,扇子就张得很大了,几乎把枝条都遮了起来。
上班路上有一段是整排的朴树,每次需要坐公交车的时候,我都站在同一棵树下等待。车迟迟不来,就仰着头看树。光秃秃的。深冬以来,它就一直这么光着;“立春”了,“雨水”了,“惊蛰”了,“春分”了,还是光秃秃的。
其实说“光秃秃”并不准确,树上只不过没有叶子,绝非空无一物。有句很高冷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少就是多。” 缺少叶子掩护,树上裸露出来的“秘密”太多了,你好像看到了树的整个精神世界:灵魂的走向,思维的分叉,心路的复杂、缜密、冷峻、尖锐、盘根错节相互牵扯…… 一览无余。原本这些事儿只有小鸟才知道,现在大家都窥见了。真勇敢。
“清明”一过,小叶子发出来了,灵魂有了肉体;好像也就三五天工夫,灵魂消隐,肉体丰满。黄白的小花迅速开过,满树圆果子。
大树茂叶葱茏,固然是好看,但因为太高远,绿色和绿色浑然难分,作为个体的“每一片叶子”很容易被消融掉。囫囵的一团绿,眼睛匆匆看过就算了。有小果子就不同了,它牵引视线,让注意力有具体的落脚点。阳光好的时候从树下往上看,翠亮的叶子跳出橄榄绿的果实,实在是很妩媚的。
枫杨的叶子也长得风快。我喜欢它们刚刚冒出来的样子,小小的羽状复叶,像洗过澡的小鸟,把羽毛梳理得很乖巧。薄阴微晴的早晨,骑车从树下经过,天空淡蓝,叶子随风摆弄出不一样的图案,非常轻捷、丰富。
转眼,羽状复叶长成一只只大手,遮天蔽日。四月阳光明亮,大树投下的影子,缝隙越来越小。神不知鬼不觉地,花就开过了,果实串串吊了下来。
枫杨的果实跟鸡爪槭一样,也是翅果;一枚翅果贴着另一枚翅果,串成一长溜。晴朗的天气,枫杨尤其有炫富之心,长长的翅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挂了满树的钻石项链,没事还不停地摇摇晃晃,生怕人看不见!
跟这些着急要绿成夏天的树比起来,水杉特别慢吞吞的。“清明”过后,偶尔有几处枝条发了新叶,毛茸茸的小刷子。如今“清新”这个词已经被大家玩坏了,我发了半天愁,不知道除了它,还有哪个词能更准确地描述水杉叶子的那种绿。
眼见着要“立夏”了,水杉才绿得稍具规模。四月底的湿地森林,到处开蔷薇啊,一团一团、一层一层的玫瑰红。柳条披披拂拂,蔷薇露出脸来;紫藤现在绿叶满架,旁边的蔷薇红红地缠绕;小水塘中有了睡莲叶子,开花还早着呢,满塘都是蔷薇的倒影。哪儿哪儿都是它们。看饱了来回味,记忆中最美的,还是那片水杉林中的蔷薇花。
为啥呢?说不好。也许是水杉的干净整洁和蔷薇的乱开一气,水杉的那种绿和蔷薇的那种红,平衡得刚刚好吧。
前面说的都是落叶树,常绿树的春天,又是啥样子呢?我们来看看香樟。
说是“常”绿,香樟冬天的绿和春天的绿,差别大着呢。“清明”之后有一天,上了整天的课,结束的时候头昏脑涨。从教学楼一出来,满地落叶,气势好大!我一时有点发懵,以为自己穿越到了秋天。抬眼一看才回过神,这是香樟在脱去旧叶,焕发新生。
浩浩荡荡落完叶子,又浩浩荡荡开花。说“浩浩荡荡”,当然不是因为花开得大,香樟的花小得很,比米粒还小。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是绿白花被、黄花蕊。花开得碎而多,密密麻麻;但真正“浩荡”的,是香气。城市里到处都是香樟,于是到处都在香。“谷雨”到“立夏”这一段时间,我的空间概念变成了,“有樟树香味儿的地方”和“没有樟树香味儿的地方”。走在湿地森林或者校园里,经常发生的事情是,突然想起来闻一闻,咦,竟然没啥香味?——有香味儿,成了常态。
不过对我来说,香樟最迷人的地方,还不在香气;最迷人的,是树冠跟阳光玩的变色游戏。
有一天下班,天光很难形容:不比得下午那种晴朗灿烂,但还说不上是夕照。迎面是七八株高大的香樟树,巨大的树冠彼此相连、不分你我。树冠们基本都是春末夏初应该有的那种深绿,唯独有一脉,翠黄透亮,犹如神启。我站在树下,心中升起一种庄严感。
回家路上一直在琢磨:难道唯独这一波叶子换得慢,所以绿得年轻而发光?
第二天中午又去看,怪了!还是这七八棵树,绿得一模一样啊!研究了好一阵才明白,正午的阳光照到了每一棵树,所以大家都一样;而昨天所见,是太阳正在下沉,只有那么一脉照到了阳光,于是有了那神启一般的不同凡响。有阳光和没有阳光,叶子变化竟然那么大。
我们通常把绿叶当做花朵的背景。春天总是匆忙,花一波一波换得很快。我想找个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感受,记起海明威的一本书名,“流动的盛宴”。
花落花又开,这样的“流动”一目了然;而被我们认作“盛宴”发生之“背景”的绿叶和树木,也在一刻不停地“流动”。
花在流动,树在流动,草在流动,各种颜色、形状、气息、声响在流动。天地运行的庄严,季节循环的奇妙,都在其中了。
鸡爪槭树下的黑公鸡 鸡爪槭的翅果,张开的小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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