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出生的时候真的像只猴子,非常瘦小,皮肤红彤彤的,满脸褶皱。
她看到他握着小拳头闭着眼的样子,很想亲他一下,但又怕伤到他,爱意只是源自本能。
他的妈妈曾是她的好友,后来她们分开了太久,因此没资格再称之为好友,就称作“朋友”吧。她连朋友什么时候嫁人的都不知道,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那男人她始终没有见到。
她来医院看望朋友的时候,那男人没有出现。朋友对她说了一些事。朋友经常挨揍,即使是在腹中有了这个孩子之后,那男人也会毫不犹豫,一脚踢在这个装着自己血脉的容器上。
她无能为力。
她没勇气对一个虚弱的产妇说你离开丈夫自己带孩子吧,何况朋友长了蝴蝶斑,看起来暗淡憔悴,像朵蒙尘的花。
她陪了朋友两天,按礼节留下一些钱给朋友,然后长途跋涉回了另一座城市。那后来她们时不时会通通电话,多数时候都是朋友在对她诉说生活的苦楚,她大概成了朋友的强心剂,但也不过就是这样。
两年后她又去了朋友所在的城市。
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见到了两岁的他。
再次见到他时,他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到处纠结成团,额前卷卷的,鬓角弯弯的,后面乱乱地披着。他像刚生下来的时候一样瘦,因为长了个子脸显得更小,浑身糊得脏兮兮。当他朝她伸出小手时,她看到他的指甲又黑又长。
他的姥姥对他骂骂咧咧,不住埋怨女儿当初为什么要留下他。在姥姥看来,他的妈妈就是个蠢货,先是找了个人渣,挨揍离婚遭人笑话不说,还偏要留下这个累赘,害自己被缠得脱不了身,牌都没法打。
“累得像头驴,就赚那么一点点,丢死个人!”
姥姥看不起妈妈摆小吃摊,却忘了自己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妈妈的事。
晚上九点,他的妈妈终于回来了,给他带回了面条。这面条是妈妈自己做的,是妈妈养育他的决心和方式。
她想和他的妈妈说点儿什么,她也看出来了,他很想让妈妈抱抱他,但妈妈睡着了。
妈妈正在给他洗脚,洗着洗着就睡着了。
她坐在一边看着朋友,在朋友安宁的睡相上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个单纯的女孩。那女孩单纯到了收到情书会交给老师的程度,如果当初不是这样,女孩嫁给了那个写情书的人,一切是不是会有什么不一样。
妈妈醒来了,继续给他洗脚,半梦半醒间终于做完了这件事,撑着疲乏到极点的瘦弱身躯把他放进了被窝。然后,在他仍然很兴奋的,只有自己听得懂的童言童语中,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深深睡熟了,都顾不上有她在这里。
她小心地关掉灯,看着黑暗中他亮亮的眼睛,想不出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知道他睡不着,白天的时候他已经睡了很多次。
他安静地躺着,很安静很安静,偶尔看她一眼,却不再出声。
那一夜,她在狭小的沙发上蜷着腿和衣而卧,久久难以入睡。再次睁开眼时,屋子里已经很亮,她看到了朋友留在早餐边的钥匙和纸条。
姥姥听说她会在这里留宿,因此这天就不打算过来了,妈妈不得不把他托付给她照顾一天。那老太太年轻时就是个自私自利独善其身的人,她倒也不觉得稀罕。
她去看他,他已经醒了,身子周围挡着几个枕头,正独自坐在那里看着窗户发呆。他的下身埋在被子里,上身只穿了一件小小的秋衣,窗帘用夹子夹着,窗外是北方的腊月冷风。
她急忙跨过去给他穿衣服,一滴泪落在他头顶,随着他的晃动钻进了头发里。她自责不够警觉,没能早点儿醒来照看他,这么冷的天,她却让他在这里冻了这么长时间。
穿好那条连体棉裤后,她把他搂在怀里,希望自己的体温可以温暖他。越过他的头顶,她看见了旁边放着他的小罩衣。条绒已经被磨得很平,一只漂亮可爱的小熊像他一样,笼罩在一层黑乎乎的硬壳里。
她找来梳子,帮他梳理他的长发。动作很轻,想帮他理顺,又怕他疼。
妈妈的手是第一双手。
她的手是第二双手。
以后一定还会有更多双手来帮他梳头。当然了,也或者就是他自己的手。
当时她边梳边这么想象着。
她突然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因为他正在用很有趣的语言给她讲关于一座大房子的事,他似乎想让她陪他一起搭一座大房子。
她在他的提示下找来了拼插积木,给他穿好小鞋子,和他一起坐在地上玩。也许是因为缺乏引导,他其实并不怎么会玩,能拼出来的形状少之又少。但无论拼出了什么形状,他都会对她说同样的话。
“这是我家,很大很大的房子,妈妈和宝宝住进去了。”
然后会停一停,再加一句。
“姥姥也住进去了,她住这边。”
他在边上指一指。
同样的步骤反反复复重复,他乐此不疲,她的心跳越来越重又渐渐平静。
中午她带他出门吃了快餐,那时她还不会做饭,也不懂不该给小孩吃快餐。他吃得快乐,她也因此觉得快乐。
那天他们一起快快乐乐玩了一整天,玩了旧积木,也玩了新买的玩具电子琴。
那后来每次再见到她时他都会很开心,对她有了种特殊的依赖。
至于再后来……
再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乖乖留着小男生的短发,直到上了大学才重新留起长发,作为学音乐的男孩倒也并非多特别。朋友告诉她他的小女友对他好得不得了,甚至会帮他梳头。
“像古代人似的。”
朋友如此评价。
她哈哈地笑,朋友问她笑什么。
“没什么。”
她笑着答。
她只是想起了很久前一个冬天的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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