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过半, 终于有秋天的况味了,想起去年偶然在西流湖边发现的那片木芙蓉,便去看看。因今年夏天热的时间特别长,预料应该还是花苞,令人惊喜的是已有许多绽放的,已是盛花期。
上大学时,在西校区芳华园的湖心岛上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两米多高的灌木,有三、四株,每年九月底十月初开花,明显比这次见到的晚,而且是重瓣的,形态上和“芙蓉”两个字更吻合。至于是不是那种早晨白色或淡红、晚些时候变为深红的“醉芙蓉”,那时我倒没有观察过。环湖都是些咖啡色的建筑,凝重肃穆,几株木芙蓉是一抹难得的娇美亮色。惊羡之余,从小在北方长大的我只是觉得这种花很像木槿,但茂密的叶子比木槿大得多,心形,有3-5个三角形裂片,边缘还有钝锯齿,至深秋初冬降霜落雪依然碧绿不凋,花的娇柔自有旺盛的生命力作后盾。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种花叫木芙蓉。木芙蓉,实在是令人绝倒的名字。试换作“树芙蓉”,虽然仍能描述这种植物,韵味却不可同年而语了。大概是“木”字更能撑起疏朗、空阔之气象,所谓“木叶”、“落木”,恰构成秋日开花的生境。且“木”在人心中漾起微凋、枯淡之纹理,与芙蓉出水的清圆润泽形成一种奇特的张力。正如文人墨客钟爱梅花,粉瓣细蕊和瘦劲丑怪的枝干形成的张力恐怕是一个重要原因,只是这种审美观有些诡谲且难说健康,而”木-芙蓉”的张力则于无声处唤起秋日那颗敏感落寞的心,尽去渣滓,大露清光。《群芳谱》载《花史》曰:“温州江心寺文丞相祠中有木芙蓉盛开,其本高二丈,干围四尺,花几万余,畅茂散漫”。可惜这种长成乔木的盛况我还没有目睹过。
那么对于这个美妙的名称,最初何人有此,何人为是?考证清楚谈何容易!仅芙蓉一词,在具体语境里到底指荷花还是木芙蓉,就常常众说纷纭。楚辞九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其指涉与木芙蓉毫不相干,联系上下文,意谓薜荔不见于水中,芙蓉不生于木末,类此,思慕湘君最终也是恩疏媒劳而已。至五代,怀才不遇的文人谭用之,有“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的名句,上一比照,显然是在化用九歌,可是此后其所指常常被作为木芙蓉而传诵。毛泽东“芙蓉国里尽朝晖”一出,芙蓉国便成了湖南的代称,尽管湖南省内还是以木槿居多。妄自揣度,可能是由于古人用典往往因袭其象、其境,甚至有句无篇、断章取义,更不要说去考辨名实了。于是在九歌这类“元诗”中,一旦“芙蓉”和“木”、“秋风”、“湘水”等意象联系起来,后人又恰好发现一种秋天开花、形态与荷花相似、生长在水边的木本植物,便有了“木芙蓉”,并在此后的文化传统中落满越来越厚的、僵化了的诠释之霜。较谭用之为早的柳宗元就有《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诗曰:“盈盈湘西岸,秋至风霜繁。丽影别寒水,秾芳委前轩”。柳宗元显然不是通脱豁达的人,“凄神寒骨”,是小石潭给他的感受,也是柳诗柳文给读者的感受。“丽影别寒水”,他的心却无法“别寒水”,不论如何,这丽影是木芙蓉的丽影确凿无疑。
木芙蓉是锦葵科木槿属植物,从植物学上讲与荷花无涉。在扶桑、蜀葵、木槿这些亲戚里木芙蓉最享盛誉,甚至后来居上超越了在诗经中就被称作舜英舜华的木槿。特别是唐宋之后,随着士大夫们的审美观转而内敛、清雅,作为为数不多的秋花,又“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若他处植之,绝无丰致”(文震亨《长物志》)的木芙蓉便一次次被吟咏。明才子杨慎《升庵诗话》品评王维诗曰:“王右丞如秋水芙蓉,倚风自笑”。王维晚期只可被模仿难以被超越的五言绝句,体现了主玄趣向主禅趣的转变,是一代盛唐才士预感大厦将倾、理想幻灭的第一缕心灵折光。倚风自笑的照水芙蓉不仅为王摩诘,也为中唐这一百代转关之后的灵睿清才、失意士子们传神写照。至今难忘的87版《红楼梦》经典电视剧,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怀念晴雯,背景便是一片“蓉桂竞芳之月”里繁彩夺目的木芙蓉。“致祭于白帝宫中抚秋司秋艳英芙蓉女儿之前”,晴为黛影,纵然离宝玉而去,也是魂牵梦萦的芙蓉仙子。
上面谈到称湖南为芙蓉国未必经得起考索,木芙蓉作为成都市花却是无可争议的,正所谓“蓉城”。宋赵抃《成都古今集记》:“孟蜀后主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名锦城”。浣花溪畔的才女薛涛有著名的“薛涛纸”,据说就是用木芙蓉树皮制成。无法用薛涛纸写下关于木芙蓉的随感随想,起码也要记在手机上吧,最后再附上一张清代名家恽寿平的木芙蓉图。冷逸澹荡自不必说,南田花卉承徐崇嗣之没骨画法,寓刚于柔,也是很得木芙蓉神韵的。
秋水芙蓉,倚风自笑 秋水芙蓉,倚风自笑 秋水芙蓉,倚风自笑 秋水芙蓉,倚风自笑 秋水芙蓉,倚风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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