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论词: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其义为,词的衡量标准不在于叙写的事件,而是在超出事件外表、善恶是非之外的精神感发。
既是感发,所以读词的过程是读者与作者对话的过程,是穿越遥远时空的心灵共鸣的过程。
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论词》中说: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王国维也说,词之言长。可以看出,两位大家都认为词委婉曲折,耐人寻味。
而词的微妙之处又在于对细节的叙写,只有了解细节才能知道词的好处。是故,读温韦冯李词,应先析字再品句,玩味其中,方解词之三昧。
比如,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一句用词极精。林花不是一株一棵的花,而是满林的花,是屈原说的“哀众芳之芜秽”。而春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红是颜色中最绚丽的色彩,春红代表的是最美的季节中最美丽的花朵。春红与林花之谢写的是最美好的季节中最美丽的林花的零落,如此惨淡的意象,仅仅几字便使人读来沉痛惋惜。
诗词中的词总让人浮想翩翩。看见温庭筠“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中的“蛾眉”一词,我们总会想到“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是因为古往今来,无论东西方都会有托喻之作的传统——西方文学评论界谓之“基型”。如屈原的《离骚》在中国文学中形成的远游追寻的基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有悲秋的基型等。蛾眉指向的便是美人香草的基型。
《论语》有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读者做到既不失人,又不失言,谈何容易!欣赏诗词中的句段,须得领会其中深意,同时又不牵强附会才是。这番境界,没有同作者相似的经历也是不易感悟的。
深切体会异乡做客的读者,若读韦庄《菩萨蛮》第三首的“如今却忆江南乐”一句,便易感同身受,领悟作者其义。这是说韦庄在江南思念中原,离开江南到蜀中,却又念起江南的好。人生也如此,少年渴望离开家乡,可是身处他乡时,漂泊感却总泛上心头。
冯正中“昨夜笙歌容易散”一句,所写的是昨夜的笙歌。然而一夜之隔便如同“十年生死两茫茫”一般,笙歌之宴过去了,便一去不返永不再回。无常的消失多么短暂!这种对于时间消逝的哀婉,总能引起对于人生的思考。
冯《抛球乐》“逐胜归来雨未晴”一句亦颇有意味。读此若囫囵吞枣也可做字面理解,然而并未穿越语词密林,只是浮于表面。为何下雨仍要出游?辛弃疾有“春来未有不阴时”句,是说人生有几天是风和日丽的呢?所以,在阴雨连绵的时候也要赏花,才能看到最好的东西。这不如同做人做学问一般吗?
冯延巳的词是晚唐最富悲剧精神的,奋斗挣扎的努力和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气概,常使人动容。饶宗颐认为冯词“不辞镜里朱颜瘦”一句,“鞠躬尽瘁,具见开济老臣怀抱”。就是说,即使自己不被认可,仍然自有一份操守和执着,不抛弃不放弃。正是冯词的这种感情境界,使得他在文学史上起着“上翼二主,下启晏欧”的作用。
诗歌给人的生命感发有大小厚薄深浅高下之分,无论是比兴的志洁物芳还是赋的形象叙写,这些“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一一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给人无穷感发。
康瑜说,知识补给的是认知,金钱改变的是现状,但是诗歌可以使人度过无数个平凡甚至灰暗的夜晚。
这就是诗词的温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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