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恋冬妮娅(二篇)

作者: 石声 | 来源:发表于2018-02-01 00:17 被阅读158次

    2000.3.5 
      这是刘小枫在〖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中一篇以记述文革中一次私人事件来解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随笔。刘小枫在文章的结束处借用一位法国作曲家的一句话:谁会告诉我们活着的理由?今天,在电视剧的广告中又一次面对冬妮亚被毁灭的爱,与刘小枫当年的心境一样,勾起我那珍藏在心中的对冬妮亚满含怜惜的记恋。
      与刘小枫一样,也是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时间推迟5年。那年我16岁,我第一次沉醉在奥斯特洛夫斯基引人入胜的描写中,确切地说,是沉醉在冬妮亚的美丽中,这似乎成了我的初恋,成了爱欲的启蒙。我如饥似渴阅读着情节的发展,我有理由相信,冬妮亚会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并与保尔终生相随。然而,他们的爱欲在奥氏安排的那场意外相逢的瑟瑟的寒风中,在保尔用革命意识的“粗鲁”羞辱下结束了。保尔的最终拒绝,使冬妮亚悲伤地凝望着茫茫的洁白雪花,两眼饱含着泪水。
      冬妮亚的心肯定碎了,而保尔这块钢铁在冰天雪地变得更加坚硬。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刘小枫认为,奥氏把情欲的磨炼看成是钢铁之所以炼成的一个重要原因。问题是,这样的磨炼在我们看来,是证明保尔对献身革命的忠贞,还是冬妮亚献身情爱的忠贞?冬妮亚究竟做错了什么?
      冬妮亚,一袭水兵式的衣裙,乌黑粗大的辫子,苗条娇小的身材。她性格爽朗,性情温厚,爱念小说,有天香之质。保尔有什么理由把她说成是“酸臭”的,让冬妮亚临别前的情语在保尔的革命意识前变成应当嘲笑的东西。
      在保尔看来,情爱必须以“革命”做为附加条件,他这样对冬妮亚说:“你必须跟我们走同样的路,这条路上我将是你的坏丈夫,我第一是党,其次才是你和别的亲近的人们。”而冬妮亚爱的是保尔“这一个”人,爱是仅属于个体自己,而保尔为了革命放弃自己,她的所爱就势必毁灭。
    在那革命的年代,并不是有许多姑娘能拒绝保尔式的爱情附加条件。冬妮娅凭什么个体气质抵御了以情爱为筹码的献身交易?
      我与刘小枫都想知道这一点。冬妮娅身上有一种由歌谣、祈祷、诗篇和小说营造的贵族气,她懂得属于自己的权利。有一次,面对保尔的粗鲁,冬妮娅说:“你凭什么权利跟我这样子说话?我从来不曾问过你和谁交朋友,或者谁到你家里去。”革命不允许有这样的个体权利意识,保尔后来的革命情人丽达和补偿保尔春情损失的达雅没有这种权利意识。
      多么可爱的冬妮亚!
      冬妮娅是“从一大堆读过的小说中成长起来”的,古典小说的世界为她提供了绚丽而又质朴的生活理想。她想在自己个体的位置上,拥有寻常的、纯然属于自己的生活;拥有虽然脆弱但却是“一种温暖、闪烁并变成纯粹辉光的感觉。”刘小枫认为,革命有千万种正当的理由,但没有理由剥夺私人性质的爱欲及其自体自根的价值目的。
      刘小枫最后感叹道,献身于个体的爱欲的“酸臭”与献身革命的粗鲁,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故事中发生的那场历史性遭遇中,以无产者的粗鲁羞辱贵族气的“酸臭”告终了。用奥氏令人心血上涌的话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小说的进程也表明:保尔走进革命队伍,留下一连串光辉的业绩;冬妮娅被革命意识轻薄了一番后抛入连历史角落都不是的地方。
      刘小枫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冬妮亚,爱上她身缭绕着蔚蓝色雾霭的贵族式气质,爱上了她构筑在古典小说呵护的惺惺相惜的温存情愫之上的个体生活理想,爱上了她在纯属自己的爱欲中尽管脆弱但无可掂量的奉献。她曾经爱过保尔“这一个”人,而保尔把自己并不打算拒绝爱欲的“这一个”抽身出来,投身“人民”的怀抱。这固然是保尔的个人自由,但他没有理由和权利粗鲁地轻薄冬妮娅仅央求相惜相携的平凡人生观。
      30多年前,刘小枫在目睹了一次血腥事件后,开始对这块“钢铁”的价值产生了动摇,刘小枫追问道:这一切是否暗示,那场被认为“解放全人类”的革命以灭除偶在个体的灵魂和身体用最微妙的温柔所要表达的朝朝|暮暮为目的呢?
      我也很不安,与刘小枫同样意识到这一点。尽管电视剧的广告中说,保尔的扮演者如何如何,我没有再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的形象已经黯淡,冬妮娅的形象却变得春雨般芬芳、细润、而又温柔,像翻耕过的准备受孕的土地。我也试着去读或许被她读过的《卡尔美拉》《查理夫人》《安娜克列妮娜》《巴玛修道院》《白夜》《带叭儿狗的女人》《有阁楼的房子》…… 刘小枫在谈到冬妮娅时,说他“不敢想到她,一想到她,心就隐隐作痛……”是的,我仍然可以感到这颗心在随着冬妮娅飘忽的蓝色水兵衫的飘带颤动。从冬妮娅被毁灭的爱中,我也再一次想到,我们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革命与爱欲
    2000.3.7

    像大多数革命小说一样,革命者爱欲的出现往往成为读者细细品味的部分,三十年前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革命与爱欲仍牵动着我的想象和疑问。如同时下革命和爱欲仍是刺激性题材,但这二者的关系我们可能并不清楚,究竟是革命为了爱欲,还是爱欲为了革命?革命是社会性行为,爱欲是个体性行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而爱欲是个体脆弱的天然力量。
      爱欲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书中处于什么位置?它与那场革命的关系究竟怎样?出逃前夜,保尔第一次与冬妮娅搂抱在一起好几个小时, 他感到冬妮娅柔软的身体何等温顺,�热吻的甜蜜令他发颤地欢乐;他那只伙夫的手还“无意间触及爱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没有发生,或革命在相爱的人儿于温存之乡时戛然而至,保尔就与资产阶级的女儿结了婚,那又是另一番故事。
      保尔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献身革命,但奥氏要把保尔磨炼成钢,最取悦读者的方法莫过于用情欲来证明保尔献身革命的忠诚,但有一次,他却用情欲磨炼来证明保尔对献身情爱的忠贞。在囚室里,保尔面对一位将被蹂躏的少女的献身,同情和情欲都在为保尔接受少女的献身提供理由,而且,保尔被赫丽丝金娜热烈而且丰满的芳唇激起的情欲,抹去了身陷囚室的保尔眼前所有的苦痛,少女的身体和泪水浸湿的双颊使保尔感到情不自禁,实在难于逃避。
      是冬妮娅,是她“那对美丽的、可爱的眼睛”使保尔找到了自制的力量,不仅抑制住情欲,也抑制住同情。仅仅因为他心中有冬妮娅。
      然而,对情爱的忠贞在革命意识渐渐觉醒的保尔面前,又变成了飓风中瑟瑟发抖的残叶。爱欲和革命没有相逢的喜悦,爱欲在革命中没有位置,爱欲仅仅是磨炼革命的一种证明。
     奥氏把革命与爱欲描写成互不相干的两者,唯物论者也相信,社会性的革命与个体性的爱欲各有自己的正当理由。如是这样,那些坚强的革命者最好不要去打扰薄如蝉翼的爱欲。革命者其实应该是禁欲主义者,否则难免使执着于爱欲的一如冬妮亚的“这一个”成为革命者的垫脚石。现在我们懂得冬妮娅何以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她的生命所系固然没有保尔的生命献身伟大,她只知道单纯的情爱牵萦的温存,以及由此呵护下的不带社会桂冠的家庭生活。保尔有什么权利说,这种生活目的如果不附丽于革命目的就卑鄙庸俗,并要求冬妮娅为此感到羞愧?
      奥斯特洛夫斯基借保尔的内心独白,抒发过一段被当做我们这一代人座右铭的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生命,人只能得到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时。他不致于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于因为过去碌碌无为而羞愧。”奥氏把这句话做为保尔一生的写照。问题是,如果没有爱欲的生命,这生命是否宝贵?在保尔忆苦思甜的革命自述中,难道没有流露出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的怨恨,没有因粗鲁地羞辱初恋情人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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