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自杀的人们

去魔都旅行，在表妹家小住。快一年没见面，我们姊妹似有唠不完的闲话。提及自己中学时代的同学，表妹颇为沮丧地说，哎，我们班那个L，读书时成绩那么烂，就是家境好会打扮，听说还整过容，现在嫁个有钱人，经常在朋友圈里晒幸福。我一听，这个L，不就是咱们学校曾当过校长的H的外孙女么？H的老伴也即L的外婆去年过世的，不是病故，而是自杀。表妹被我的话给震到，一付难以置信的表情：真的假的？L的朋友圈里根本没有提到过呃，满屏都是幸福秀。我冷笑：可见人心有多凉薄！亏得小时候她外婆疼过她。

L的外婆，也在我们学校上班，具体做什么真不记得了。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她的儿女就已成年。儿子在另一座城市里工作，娶妻安家，两个女儿，留在身边，沾了计划体制的光，没读多少书，却轻松就业，还混到了干部编制。按说，这一家人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好过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L的舅舅年纪轻轻，就患上不治之症，没多久便去了，L的外婆等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唯一的儿子死了，不知道是不是给了L的外婆重重一击。总之，我听说老太太身体是不怎么好的，后来中过风，行动不便，只能坐轮椅，家里请了保姆来照顾。我们那位退休的老校长H，三餐之余的爱好便是麻将，估计是只管自己找乐子，无暇顾及老伴的。

L的外婆两个女儿，住得不远，隔三岔五回娘家的。都说女儿贴心，可这两位似乎不是。而老太太的死，直接是大女儿造成的。大女儿的孩子，青春年少，却得了重病，去省城大医院治了好久，最后，医生表示爱莫能助。当妈的，就这么一个娃，哪怕是医生劝说放弃，自己都不甘心的。治病需要钱，亲生父母退休金不菲，支援自己是应该的！大女儿每每回家，都是讨救济的。L的外婆，起初是肯给的，亲外孙嘛，不能见死不救！可得知医生的结论后，L的外婆不愿再给了。大女儿不想空手而归，还是固执地讨要，L的外婆不高兴了，有点口不择言地说：不是我不想给，只是那医生都已经下了结论，你又何必把钱往那水里扔。大女儿听罢，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扑过去要扇自己亲妈的耳光。幸好保姆在场，给拦住了。末了，大女儿骂骂咧咧地走了。翌日，趁保姆不在，L的外婆便用绳子自行了断了。

此事一出，在学校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惹得人们议论纷纷。和我老妈关系不错的一个阿姨说，哼，换作我呀，偏不走这绝路，就好好地活着，不受那个气，白白搭上性命！也有人，象表妹一样的看法，就是大女儿再怎么不对，老太太都不该说那种让人剜心的话，旁人可以讲，作外婆的是不能这样往女儿伤口上撒盐的。可是，我想，难道动手打自己坐在轮椅上、年老体弱的亲妈，就是情有可原么？

听我老妈讲，老太太多少存了一点私心的，为她的儿媳妇。因为儿子死后，媳妇拖着一个孩子没有再嫁。不是不想找个人搭伙作伴，而是那孩子精神上出了问题，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分担，这个社会，始终是现实的人多。一个女人守着这样的孩子，自己经济状况又不好，日子也过得苦，老太太想留点钱给他们。大女儿或许是清楚老太太的这点小心思的。至于小女儿，L的妈妈，好象患上某种妇科病，时不时也向父母伸手的。我不禁想，L果真如表妹说的那般好嫁了，怎么不管自己的亲妈呢？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们也只是听人说道的，具体真相是怎样的，又有谁知道？我不关心孰是孰非，只感叹人世无常！

回想起来，自杀，在我曾经生活过那么久的学校，并不罕见。

第一例，是学校的校医。彼时我刚上小学，他们一家和我们家正好是对门的邻居。校医的模样我早已记不得，只知道她是深更半夜起来上吊自尽的。她的老公，是学校老师，貌似两人并不恩爱，时有争吵，大概在又一次口角过后，校医选择了轻生，留下一儿一女。我依稀记得，校医的母亲和妹妹闻讯赶来，悲痛欲绝，对男人又打又骂的，一口咬定是他害死的。那时的我，年纪尚幼，对死人真的好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去邻居家，仿佛那里冤魂不散，会吓到自己。那一对令人同情的姐弟，没多久便有了继母，一个比他们母亲年轻的女人。再后来，男人调动了工作，他们一家人搬走了。这大概，是避开风言风语的最好法子。

第二例，是一个校领导的小儿子。这位领导素日威风得意，因为他有一个会读书的儿子，成绩好到出国去了，从此在美国定居。在九十年代初，那个大家很少有机会出国的年代，这绝对称得上光宗耀祖。而领导的小儿子，学习远不及哥哥，偏还自尊要强，不甘心在我们这十八线的小城当干部。惜乎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又是残酷的，可能因为跳不出这个圈，他患上了抑郁症。据说，是服药自杀的。哀，莫大于心死！我想，这或许能作为他的解释。

第三例，是一个校工会干事的老公。那位女干事，年轻时候算得上学校一枝花，个子高挑，长相清秀，又爱打扮。寒风凛冽的冬天，我们穿棉衣都还哆嗦，唯她勇敢地穿着毛衣长裙，美丽动人。她的老公，是附近干部学校的职员，身材高大，五官端正，人很实诚，性格内向。据说两人之间有误会，与外人扯不清道不明的纠纷，夫妻置气，女干事摔门而出，男人愤而上吊。待女人回来，男人已经断气。这是我听了最震惊、最不能理解的一桩！我想不通，男人的气量，怎么会如此狭窄！据说，他们唯一的女儿，极恨自己的父亲，说：我才不要为他掉眼泪呢，我这么小，他就狠心抛下我！女干事其后挑挑拣拣，终于又再婚，是我们学校丧偶的司机，两人年龄有些差距，半路夫妻，搭伙过日子而已，各自为自己的儿女打算。为了给女儿多存点钱，女干事退休后，居然在学校的空地上开了荒，种了菜，生活十分节俭。偶尔碰到过一次，早已风华不再，代之的是憔悴不堪。

第四例，是我初中时的生物老师。她的老公，后来成为上例中女干事的第二任丈夫。这位老师，个矮，貌平，心肠不错，性格还算外向。不知道是家族遗传，还是后天刺激的(隐约听说，她老公早年是跑长途的，总被她疑心在外不检点，时间长了便有些神经质)，一年中总要犯病一两次。这种精神病，并不会伤害他人，而是自残自虐。我们曾经做过邻居，记得春天来时，常有高亢的歌声从学校后山坡传来，那是生物老师在扯着喉咙吊嗓子。我们心里清楚，她的病又犯了。这还算好的。到了夏天，这病愈发严重。炎炎烈日之下，生物老师穿着长袖长裤在地里锄草，因为她不知打哪弄来能美白的护肤品，涂抹在脸上，十分自信地告诉我们，这个有很好的嫩肤袪斑效果。怎料，结果不但没有增白，反而让她脸上皮肤变得更糟，出现一块一块浅浅的疤痕。然后，生物老师突发奇想，想借毒辣的阳光来晒掉它们，听起来实在是荒唐，我们看在眼里也难受。由于犯病情绪暴躁，她的儿女少不得会挨骂。我不知道，她的家人会是怎样的痛苦。她的老公，想必是被折腾地苦不堪言的。听说有一回，生物老师纵身跳进了公厕的粪池，她似乎出现了幻觉，把粪池当成了大海，她要在大海里尽情地遨游。生物老师的老公忍着恶臭，请人一起将她捞上来。我无法想象那种狼狈不堪的场景！生物老师是在家里溺水身亡的，这有点奇怪，不过人犯起病来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不能发生呢？那一年，生物老师刚刚退休，对上了一辈子班的人而言，好日子才刚开始。念在老邻居的情份上，老妈前去吊唁，回来道：哎，王老师的女儿，一滴眼泪都没有，倒若无其事地与人说笑，那可是她亲妈呀！我听罢，默然无语。

上述，大概是迄今为止我知道的发生在熟悉的人们身上的自杀悲剧了。曾经，我也有过自杀的念头，但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决心，或者说不甘心在美好的青春年华就结束生命，我还是想与命运抗一抗。即使经历了人生的风雨，遭遇了人世的不如意种种，人到中年的自己，也还是不能理解那些自杀的人们。可能，我就是那么一个贪生的人吧！又或者，我并没有别人那么凄惨，惨到生无可恋！

余华的《活着》，看第一遍时，觉得主人公太不可思议了。经历了败家破产，穷困潦倒，妻离子散，最后茕茕孑立，与一头老牛为伴。他历经的人生变故，可谓是悲惨地无以复加，有好几桩在我们看来，都足以置他于死地。然而，他居然都能抗住，挺过去，没有轻生之念。这个人物，在作者的笔下，似乎是被生活蹂躏地麻木不仁了！但貌似，主人公又好象有个乐观的心理，仿佛那些生活的苦，过去了就过去了。这样的境界还真是不易达到！

我觉得，大家活着，应该揣着一些希望，不轻信不盲信，学会给自己的心灵减负。人生如朝露，去日苦多，唯有珍惜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