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豫成走进西点屋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杜若。
她身边坐着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都在很认真的对付着面前的蛋糕。而她，则聚精会神的在一个摊开的本子上记着什么。
他赶快走到放置自选面包的货架前面去，生怕她看见他。但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当年她是那么的不在意他。过了这许多年，能否记得他，还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从货架的间隙中望出去，正看见她的侧脸。睫毛在皮肤上映出阴影。一颗小小的碎钻耳丁亮晶晶的闪着。脖颈雪白，显得耳下那粒朱砂痣更红的象血一样。
豫成有着良好的家境。父亲的生意做的很大。很多行业都有涉猎。又是独子。因此，毕业后接踵而来的就是传宗接代的任务。他相过很多次亲，但都不尽如人意。渐渐的，就往着放浪形骸的路上走。受他父亲的影响，最珍贵的是时间，最没价值的是金钱。他交往的大多是爽利干脆，有悍然之美的女孩子。图的就是省事，一拍两散不麻烦。
杜若是他的相亲对象之一。
那天是清明，他记得相当清楚。选在这一天相亲，不免有些奇怪。黑压压的一屋子人，沈家和杜家的亲戚就占了大多半个桌子。杜若是最后来的，当时他等的十分不耐烦。姿色和条件稍微好些就爱摆谱的姑娘见的多了，他对于今天的相亲实在提不起很多兴趣。突然亲戚们声音热络起来，只觉得眼前一花，斜对面留好的空位就坐上了一个人。
豫成定晴细看时，她低着头，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只觉得肤色白的近乎透明，耳下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象颗镶在玉石屏风上的红宝石。润，但是冷冷的发出凉气。
他注意到她吃饭时十分小心，虾蟹一类麻烦的吃食基本不碰，煎炸的东西也避讳着，只拣着清淡素净的才略略动下筷子。喝汤时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样子非常的庄重。
席间，沈家亲戚和杜若说话，她温和的回答着。他频频看她，她却不回视一眼。一直到结束，豫成突然想起来，杜若自始至终没有笑过。
回到家里，母亲盈盈笑着，问他可有什么不满意。他无端的烦恼起来，闷闷的说了一句，我能有什么不满意。
打电话去约杜若吃晚饭。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惊讶，起初似乎是有些抗拒的。后来他再三说是新开的一家小餐馆，只是去尝尝新鲜。离她单位也不远，走过去不过四五分钟的路程。她犹豫了一下，问餐馆的名字。他说，云南印象。她一下子就答应了。
豫成心里慢慢的浮起一层阴翦，象水墨字画上晕染的云雾，乌蒙蒙的。
白墙墨瓦的房子，处处都透着云南的风光气息。服务员们穿着仿白族传统服装的工作衫。寓意着风花雪月的头饰上的流苏甩过来又甩过去，壁上随意挂着东巴象形文字和一些云南风景，色彩艳丽，让人眼花瞭乱。
大约是从单位里直接过来的，杜若穿的相当正式。雪青色亚麻质地的上衣，同色一步裙。头发拢起来，全向上梳过去，露着光洁的额头。
看见豫成，她微微笑了笑。牙齿象细碎的米粒，却又有两只尖尖的小虎牙，平添了几分俏皮。
豫成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在她面前，他总有着一种轻微的压抑，紧张，犹豫。这与他平日里的作风是大相径庭的。
他点了一味气锅鸡。这道菜其实并没有什么吃相，不过是喝点清汤罢了。只是这蒸制鸡汤的器皿必须要陶土制的汽锅才行，不然味道便不醇正。在点菜这件事情上，他下了一个小小的赌注，果然，杜若非常喜欢，尤其对于肚膛扁圆又在中心树起一根空心管造型的汽锅，甚是好奇。这步棋走下去的成功使他雀跃，言语间也放松了一些。
吃完饭他送她回家。天上一轮圆月。路灯昏黄。
她很注意的在听他说话。从刚才吃饭的时候，就是他说她听。她要求他讲关于云南的一切。风土、文化、特色、历史。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对于云南有这样的热情和渴望，但他仍然搜肠刮肚的想着，描述着，尽量使她高兴。
偶尔他对视到她的眼睛，他的心似乎就有人狠狠的用一把针戳下去，痛的痉挛，但痉挛后又有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快走到她家时，接连的几盏路灯都坏掉了。因为月光的缘故，朦朦胧胧的，倒比那明亮的黄烘烘的光让人心里柔软起来。
月光映在她的脸颊上，她仿佛是一座玉像，眼睛是黑宝石的漩涡，能把人吸进去，情愿连骨头渣子都化掉。耳下的朱砂痣便是那些飞蛾扑火前流下的一滴血泪，苦涩却是心甘情愿。但她又是没有侵略性的，那样的安静默然，豫成忽然又感觉自己象置身于池塘中的一只小绿蛙，伏在荷叶上嗅着那莲花的气息，周围都是香，美与温柔。
介绍人是豫成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与杜若父亲关系也甚为密切。他吞吞吐吐的把话带给沈氏夫妻时，是颇为不安的。
“原说是小若一直喜欢着一个初中同学，但老杜不满意，没松口。后来那人去云南找事做。以为从此也就断了。老杜两口子是十分中意豫成的，没成想的是小若心眼儿太实，一直要等到那人回来。不过豫成这么好的条件，也不会在意的……”
豫成原本是坐在沙发旁陪着说话的，突然的，就觉得血一下子涌到脸上来。在公司里和人相处磨炼出的那一点子涵养，顿时都抛到九霄云外。径直的，他就走出去。
他打电话给杜若，那边是关机的提示音。他的恨意翻天覆地的象海浪一样拍下来。同时想到那个人也许并不喜欢杜若，要不然，为什么要离开她去云南那样远的地方。这样想着，他又开始恨那个人，可怜杜若。他又想，为什么要可怜杜若，自己和她相比，更让人可怜。再接着，想到他为她搜罗了那样多的云南故事和云南风物，却原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忍不住又恨起杜若来。
就这样，在恨，可怜，还有思念的三重转化中，他又走回了原来的路，甚至更挑剔，更放纵。
这一天是豫成母亲的生日。早晨他就答应陪着她去买东西。他一向是个孝顺儿子。尤其在知道父亲外面有人之后，他更愿意多花些时间在母亲身上。即使她成日里唠叨他的婚事，他也只装作听不见。
走过一家咸菜店，他母亲突然想到他父亲爱吃的一味腐乳。于是，豫成便进去找，让他母亲在店面前供行人休息的椅子上坐下。
他心里想，母亲始终是爱着父亲的。可父亲呢，却只是把母亲摆在那里，不闻不问。想到这一层，他不禁有些生父亲的气。
拿着两罐子腐乳，转身却看到他母亲正在和一个女子攀谈。
仔细看时，那女子却是杜若。她不知什么时候剪了发，留着男仔头，却一点不减少原来温柔秀美的样子，甚至还多了些英挺之气。穿着一件米白针织短毛衣，下面是咖啡色棉布裙子。棉布洗的有些浅浅的褪色。整个人站在那里，她就象一本设计简约的书的封面，让豫成感觉既亲切又疏离。
他母亲一直是很喜欢杜若的。虽然她回绝了他。但她母亲仍然很热情的拉着杜若的手，称赞她的发型，衣着，说着无关紧要的场面话。他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见了面，说什么呢？他突然很怕母亲告诉她今天是什么日子，然后请她去家里坐坐。然而他母亲是精于世故的，知道杜若的心并不在自己儿子的身上，便没有提这事。豫成心底却又埋怨起母亲来，为什么不告诉她，这样，也有个理由，能让他问一问她，或者，能有个好转的契机呢。
回去的路上，他有些郁郁。母亲也并不提遇到杜若的事情。只是又唠叨起他的婚事来，末了，说到伤心处，抹起眼泪来。他赶忙去哄她，望见他母亲鬓边已经有了白发。保养得宜的皮肤也明显的松垮着。想到那天在酒店吃早餐时他父亲身边年轻明媚的女人。他的心顿时软下来。只要你们满意，我没什么意见。他这样应承了母亲。
佳怡是他父母亲自挑选的儿媳。不折不扣的美人。他和她谈着不痛不痒的恋爱。并不着急提结婚的事情，豫成不说，佳怡也并不提。佳怡家境不太好，知道这个缺憾，因此，她在性格上极尽温柔，对豫成十分的包容。
有一天，他约她去看电影。袁咏仪和刘青云的《新不了情》。
阿敏死的时候，佳怡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几乎哭的说出不话来。他懒懒的递着面纸。
灯亮了，前面的人陆续走下阶梯。他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杜若。她似乎没散场前是坐在前面两排的。这时低着头，正用一块手绢拭着面颊，他仿佛看到了她脸上晶莹的泪。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跳起来，想去拥住她，让她不要伤心。但迅速的，就象电影回放一样，另一个人立即这么做了。他抚着她的肩，低声说着什么。杜若的手软软的搭在那男子的背上。在影院明亮的灯光下，清楚的，豫成看到了那纤细白皙手指上的一枚白金线戒。
豫成婚后感觉世界一下子小起来。母亲暗示他要多在家里陪陪佳怡，这样才有机会抱上孙子。父亲则说，结婚了以后他就要多熟悉公司的业务，以便于将来好早日接手家族生意。与花天酒地的日子比起来，豫成倒也不排斥这样正常有序的生活。人总要是成熟的。到了一定的岁数，再回头看看KTV，迪厅，酒吧，便觉得隔膜起来。现在的他更倾向于健康些的活动。只是，佳怡和他之间，却渐渐有了不对味。
他父母是一心想抱孙子的。佳怡大约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一门心思的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新婚期没有动静，半年，一年，两年过去了。豫成母亲着慌起来，炖补品，测排卵期，喝中药，能做的都做了，可佳怡的肚子依然没有鼓起来。去医院检查，又说好好的。
有一天晚上，两个人正在兴头上的时候，佳怡突然说，你明天去医院做个检查吧。他一下子泄了气。翻身下来，独自睡了。第二日去了医院，结果出来——他是无精症。
起初佳怡是抱着希望的，左右不过是花钱，沈家出得起这个钱。但几轮治疗下来，再去检查，还是没有起色。如此几次，佳怡也灰了心。
有时候起了口角，佳怡便讥讽的说，以前还当我自己是不会下蛋的母鸡，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嫁了个不会打鸣的公鸡。豫成被她准确的一剑刺中，顿时偃旗息鼓。她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包容和耐心。即使沈家因为有愧，而待她不薄，也不能抚平她心里给自己扎下去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豫成渐渐的不爱回家。回家不仅要应付母亲的眼泪，还要面对佳怡的纠缠。有时候他会想，幸亏杜若不爱自己，要不然，这样的结局她如何承受呢。有时候他还会想，杜若是不会和佳怡一样的，她那样温和静默的性格，一定会理解自己的。这样想的多了，杜若渐渐不再是一个他曾经的相亲对象，不再是一个他曾经深切喜欢过的姑娘，而是他的一种精神支柱和一副自我安慰的药剂了。
宛如是他在一场饭局中认识的。这时，他已经三十四岁了。宛如二十岁。
两年前他和佳怡离了婚。付了一大笔钱给她。其实不必这么多，是他坚持的。他始终感觉对她有亏欠。虽然佳怡后来已经和他，他母亲，以及他们整个家庭势同水火。
起初，豫成并没有怎么注意宛如。当时，她坐在他旁边。刚上来一盅焦糖炖蛋，她用调羹去舀的时候，不知怎地，手一偏，整勺炖蛋全泼在桌上，有几滴还溅到了他的衣袖上。她的脸红的滴血，忙着用餐巾纸帮他擦拭。豫成因感觉她是个小孩子，连声说不必在意。宛如坚持把那些印子擦干，抬起头向着他羞涩的笑了笑，牙齿整齐，两只尖尖的小虎牙，一下子就戳上了他的心。
宛如是农村出来讨生活的姑娘，在一家小公司里做秘书。那天是因为一宗生意，专门奉了老板的命令去敷衍豫成。豫成却动了真心思。宛如没有杜若的那种风度气质，却有着杜若一样的安静温柔，笑起来象只可爱的小猫，又不象杜若那般冷淡疏离。
宛如也并不如何的美丽，但胜在年轻乖巧。女人只要年轻，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又加上乖巧，一般容易博得男人的喜爱。这时，豫成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哄女孩子了，和佳怡吵闹的那些年，把他原有的那一点点耐心都磨平殆净了。
只是，每当宛如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他脑海里便会想起杜若。
其实这许多年以来，他都没有再见过她了。但她在他心中永远是二十几岁的样子。
美人如花隔云端。
豫成的电话响了。是宛如。他恍然想起自己是来这家西店屋给宛如订蛋糕的。22岁生日。
时间过的真快，宛如已经跟着他快两年了。他告诉宛如他不能生育，宛如并不在意。她这样的表示着实让他感动，甚至认真考虑过是不是要和这年轻女孩子结婚。但终究，他还是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一步。如同当年，在咸菜店门口，他不敢向杜若跨出的那一步一样。
杜若好象完成了她的记录。抬起头来，去照顾身边的两个小孩子。那是她的孩子们么？他一边想，一边朝着另一个货架转过去。这样，他就看到了她的正面。
她的样子依然美丽。但失去了年轻时的那种光泽。如同明珠蒙了尘，美玉移了光，仙子沾染了烟火气。
豫成突然十分失望。他又开始恨她了。但又不能转头，还是想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甚至他陡然生出一种勇气，想走上去，和她热络的说几句话，告诉她，这些年，他对她的想念。
西店屋的大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两个小孩子大叫着，妈妈妈妈，爸爸来了。
是那个人。豫成在电影院里见过的那个人。也许，也是去了云南又回来而把她从他身边抢走的那个人。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温柔的望着那个男人。
那种眼神豫成忘不了。
在月光下，他送杜若回家时，她不小心踩中了石子，身子歪了歪，差点摔倒。他赶快扶住她。
她抬起头道谢的时候，豫成看到了她眼睛里的自己。自己正是带着这种眼神痴恋的望着她。
是爱么？也许吧。
他爱她，她不爱他。她爱他，他也爱她。
总有一对是圆满的就好。
电话又响了。他已经没有办法接听。
他的心碎成了千片万片，洒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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