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记（2）

    “今天有消防安全演习，等会大家听到安全消防警报就要马上放下手中的工作，往安全通道撤离”。这个车间是重点防火车间，哪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爆炸。指不定哪位喜欢抽烟的同事普及不到位，在工位抽烟，那就完蛋了。平常很多有烟瘾的人都带了打火机到更衣室。

    “安全第一位”，各种铺天盖地的宣传，但是陈凡知道员工们的安全消防意识是非常薄弱的。就像动物园里的狮子已经没有了战意，哪怕一只兔子放进了它的领地它可能也没有兴趣去捕食，人心就像肌肉一样，如果不训练觉知和思考就会反应迟钝，等有事故来临就会惊慌失措。

  公交车里面经常有一些安全锤的标识，但是假使真正发生了公交车落水的事故，谁还能冷静的想起这些呢？那时候已经是整个最原始的生存系统在接管身体了。

    陈凡内心想着如果发生了事故，他也不跑了，反正跑不了。他正想起，广播传来一阵阵“波……鸣……”的警报声，员工们觉得好玩，都嬉嬉笑笑的跑出去了，陈凡在想如果真的发生了事故，这群人也能这么开心就好了。这又是一场形式主义。跑到了集合点，中间肥肉大耳的工段长张瑞开始发表安全讲话。讲话期间，几位精明的助理从各个角度拍照，这毕竟是重要的工作成果，得保留下来，晚点还要写篇文章发到工厂日报上面宣传宣传。

    其实车间有很多安全隐患，防火算重中之重，但是很多安全是规避不了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有夜班制度的存在。对于生产线来说，无数机器在流动，一个犯困的人发生危险的概率太大了。这是对生理睡眠的对抗，人在跟本能对抗，就好像很多人通宵熬夜玩游戏和看小说一样，跟着天地的规律对抗，阴阳颠倒。

    车间里面的安全大概分为几种：第一种：一层往来的叉车，叉车那两个尖尖的牙就好像刺刀，有时候开叉车的司机很喜欢炫耀自己的车技，甚至来一个秋名山车神漂移，一旦弄到员工，大概率是骨折的事情，这种情况是飞来横祸，车间内的车祸比外面道路的车祸……全球每天100人被小鸟空中的鸟粪砸中，类似于这样的概率。第二种：长期不自我防护的伤害，很多人觉得手套和口罩麻烦，不戴它们，长期以往，吸入大量的灰尘，无知而无味非勇也。第三种：困加上安全意识不够，机器和人怎么能相比呢，碰到什么和刮到什么都是自己受伤。第四种：大安全意识，比如说火灾……。

    另外，其实对于陈凡来说，最让他难受的是生产线的匆忙本质，无限循环式的陷入当下，是陷入当下而不是享受当下……大块的时间的挤压会造成内心的匆忙。当匆忙加入了当下，那么紧张就是必然，生产线的本质决定了午餐是很难吃得从容的。5到10分钟吃饭，完全无意识的吞咽，生产线的习惯让大量的员工把这种习惯潜移默化的用于生活，他们没有发现自己走路的步伐变快了。“静”已经走得很远了，心里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告诉他们快一点，下一个产品就要来了，快点快点再快点，有这样的潜意识的命令，人们内心紧张而不自知。人们以为如果时间专注到分钟以内就能进入当下，想不到体会到的竟然是紧张……时间的流速并没有变慢。

    国家的名义会告诉人们，你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哪怕做一个螺丝钉也有它的价值。然后现实是真的很难受，当你真的沦为一颗螺丝钉的时候，你是很难感受到存在的价值的。时间的意义变成了很卑微的存在。每天不要钱似的往脖子下面流淌的是汗水，里面充满了辛酸苦楚。大概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盐和醋最像生活，经历过苦难的人会后悔自己过去的不够力量或者对于下一代浪费潜能的孩子恨铁不成钢。一代代人的教育就是如此，有的人经历了才懂得，有的人仅仅看书或者听说就真的懂得，后一种人是容易长智慧的，难到要品尝毒品才深信它是有害的吗？所以教育之于未来的价值是影响深远的，小种子就是未来，有些因果在更早和更深的地方已经种下了。

    陈凡的同工种里还有一个17岁的孩子，叫做武来河，这个小孩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小说，他通过看小说的方式麻痹自己的灵魂，不管多么难熬和繁重的工作都无所谓，这一切都有终止的时刻，也许是吃饭的时候，也许是下班厂车的时候，也许是睡觉的时候，他大多数时间都用看小说来打发掉了。这里有类似的两种表达，一个经典的箴言是“一切都会过去”，一个是“我知道它会有终止的时刻，我今晚也将会在床上安眠”。这种转移苦难和注意力的方式看起来还不错，起码他的心思纯粹简单，不用考虑那么多。知识越多就越反动，这体现在了陈凡身上，不然他怎么会生出那么多无名的痛苦和反抗呢？假使他乐天知命，安于满足，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陈凡是一个思考者，他之所以内心渴望大事业是因为经常无法理解很多人年老的平庸和悲剧。贫穷如刀，一个人更远的未来总想用其它看得见的人来参照，这大概是无数人的命运极其相似，最终死亡都完全平等了。他只是不想在死亡之前碌碌无为。没有深刻思考或者深刻指导意义的梦想是无助的，他不知道怎么走，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伟大的标准。如果一个小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他觉得100块钱就是很多钱，那么他的梦想是要拥有1000元，陈凡就像上面的小孩，他没有见过世面，因而不知道什么是恢弘和伟大。

    面对更深刻的问题：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成功？20岁有20岁的答案，30岁有30岁的答案，人总是局限于自己的天地之间而以为那是唯一的真理。他的知识鼓捣他反动，但是他又不知道何为正确，这可就难办了。他决定听听别人的意见。“来河，你这么小就来这里打工了，你以后想干点什么？”他决定先听听更小的来河的看法。来河内心诧异的看了他几秒钟，他知道陈凡哥是所谓的读书人，就好像犯了天条临时来劳动改造的那种人，平常看到他只喜欢写东西和看书，完全与这样的黑暗环境格格不入……这个问题似乎把他问倒了。结婚为时还早，再回去读书也是不可能，未来管它呢，春花秋月何时了，最怕就是想问题了，还是看小说过瘾，情节都不用想，总之很爽。他的小机灵眼珠转了几圈，看着陈凡说“凡哥，咱还小，不懂，咋能知道未来什么样子呢？”在他的家乡河南，结婚都普遍比较早，再过几年估计父母要准备给他介绍对象了。

    陈凡还不死心，他想知道那些工作多年的人是怎么想的。他平常和设备维护科的老孟关系挺好的，老孟已经工作5年了，一直在做设备维护，虽然工资很低，但是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工厂，他往年是机修专业毕业的，一直安居在这个5线小城市里面。趁着一个空闲的机会，看到老孟在检查自动喷涂设备的线路，看着大柜子里面错综复杂的线路，像极了大片里面的排雷场景，剪错了就完了，陈凡觉得这是一个技术活，不像生产线那样的简单乏味和没有技术含量。老孟看到了旁边的陈凡，停下来手中的活，问到“小凡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线上不忙啦？还有时间偷懒”，陈凡撇了撇嘴，说“前面出现了故障，后面没产品了，正好可以休息一下，想问你一个问题，这里工资那么低，你为什么不换一份工作呢？感觉你是有更大的能耐的人”。老孟顿了顿，感觉有点略微激动，不会是后面那句有拍马屁的嫌疑吧，又或者说是前一句问题触动了他的内心。他用手把头上的蓝色帽子扶正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生活不允许啊，当我有了家庭和孩子我就知道自己动不了啦，房贷和生活把我按压在这里动弹不得，我没有别的路了”。其实他也才30岁不到啊。陈凡不禁在想，如果命运没有大的波动，这大概也是他的未来人生吧。如果他安排不了自己的人生，最终他只能接受自己的平凡，然后把这种安排权交给父母，他会安下心来结婚生活。

    得到这样的平凡的答案，他内心依然是不甘的，这不是智者给予的甘泉，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决定去书里找找看，他还要在网络搜了一下一些文章。其实这是一种形式的占卜和算命，它比抛硬币更好玩一些。当一个人觉得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未知的某一部分的时候，这种影响已经产生了。从他往内心深处问自己问题的时候开始，宇宙已经开始以各种方式解答了。他会试图解释接收到的种种答案。喜欢书的他知道书本里描述的不同的境界、世界和人生，里面有一切的本源，也许也有某个人和他问了同样的问题而得到解答吧。

    20来岁的人会好奇30岁的境界，因为他渴望心灵的成熟。他在等待天启，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平庸环境了，哪怕大多数人都安然于此，他是一个心灵反动的人，他想打破平庸命运的枷锁……

    在下班的时候，他决定去一趟新华书店，离得还挺远，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久违的书香，他满足的温柔抚摸很多书的书皮，身体自然放松，就像多年未呼吸的人深吸了一口书香之气，想起了自己是一个读书人。无数的书在他眼里发出淡淡的光芒，像一个个神圣而祥和的老人在树下禅坐，那一刻他长久紧绷的心放松了下来，生产线下铭刻的紧张得以放松，生命回归到轻松自在的状态，哪怕一刻也是极美的。一遍遍的抚摸着书皮封面带来了巨大的满足……这次命运会让他遇到哪本书呢？命运会给他什么启示呢？他知道内心的临界点来了，也许他的认知要从小学一年级升级到小学二年级了。他的命运能在书里找到吗？他有点忐忑和期待，以往他从未带过深刻的人生问题去书里寻找过答案。也许曾经遇到似曾相识的东西，但是不带问题是找不到答案的。过去他读不懂名著，因为他看不懂人性或者说他读不懂苦难，其次外国名著需要对一串很长的名字免疫，看着看着就把这些很长的名字遗忘了，以至于他错过了阅读无数人的人生和性格。中国字名字最多4个，成语最多也是四个字，语句的格式很优美……读书人的毛病就是多，有人非竖版文字不读，有人非得真的悬梁刺股，有人要摸着字读（大概是读盲文吧），有人要真的读出声来(纠结于读书和看书的区别)，有人大脑不开窍，他读的书他旁边的狗都听懂了，觉得享受之处就喊两声“旺旺”，但是他自己没懂。至于经常比喻对牛弹琴的人来说，说不定那头牛真的听懂了呢。陈凡读书就一个字，快，天下武功无快不破，他是忘得快，小学就经常挨老师的板子，放学还得留下来背古诗。这种记性不好的学生一般把老学究定性为“不够聪慧”、“不开窍”。却不知上古的混沌开窍就死了，当然不知道庄子老人家开的什么玩笑话，也许是暗喻聪明开了，智慧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