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的主食是小麦。小时候,几乎每天都会吃一顿手擀面。
那时,家里人口多,爷爷、父亲、母亲、两个叔叔,再加上我们姊妹五个(在我们老家,男孩女孩合在一起说姊妹几个),有十一口人,每次擀的面条都很多。母亲很早就开始和面,要足足和半盆面。我放假在家,无论母亲干什么活,我都喜欢呆在母亲身边,一边看母亲干活,一边陪母亲说话。我小时候的性格有点女性化,对于母亲正做的家务活,总有几分跃跃欲试。我刚刚插手,母亲就会挥手让我走开:“去去去,一个男孩,老学这些干啥!”尽管如此,我还是学会了使用缝纫机、织布机这些在农村都是女人干的活计。母亲总想让姐姐来学,可是姐姐说什么也不愿学做这些。
我看的最多的就是母亲擀面条。由于和面很多,要分两次或者三次来擀,母亲在把案板擦干净后,要用刀切下一块,然后,在案板上把切下来的面团拍成一个面饼。接着,用擀杖使劲把这个面饼推薄,边推边调整方向,一会儿,就成了一张大大的圆饼。接下来,把这张大饼一层层卷在擀杖上,使劲在案板上擀。大概面和得很硬,要擀好大一会儿,一边擀还一边不时把越来越大的面片摊开,调整方向,再洒点玉米面,以防一层层面粘在一起。擀好了,母亲把擀面杖提离案板,把卷在擀面杖上的面片层层展开,在案板上来回折叠。等到面全部折叠好,母亲会拿过切面刀,把案板上长长的面龙拦腰切断,再把切断的两段重叠起来。接下来,左手按着面,右手持刀,刀声响成一片,一会儿就切好了。母亲放下刀,用手抓一把切好的面,轻轻一抖,原来看起来还是一叠的面团就在母亲手来飞散开来,变成一把整整齐齐的面条。一会儿,面条就一条条整整齐齐摆在案板上了。
母亲切面很快。母亲切什么都快。我曾经问过母亲,切这么快,不怕切到手吗?母亲笑着说:“怎么会切到手?你看,手是这样的,”母亲一面说一面做手势给我看,“左手手指立起来向后缩,左手按着面,右手里的刀贴着左手的手指。右手抬刀不能超过手指。左手往后退,右手的刀跟着走,怎么会切到手?”原来切东西也要技术。我后来切东西的时候,会记起母亲的这段话,但到底不敢切得快了。妻子切东西倒是不慢,但好几次切到自己的手。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切破过手。
我小时候吃的面条大多是白水面。面条下进锅里,煮熟了,放上盐就捞出来了。夏天的时候会吃浆水面。我们那儿的浆水是用没长熟的西瓜或者绿葡萄做的。一个坛子,最初不知道放了什么,然后,加上水,再把瓜秧上多余的小西瓜摘下来丢进去。一苗西瓜秧上只能留一个小西瓜,否则瓜长不大。武则天的儿子章怀太子为了怕母亲杀他,写诗说:“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摘绝抱蔓归。”看来章怀太子懂点种瓜的道理。过几天,泡小西瓜或者绿葡萄的水开始发白,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就成了浆水,很好喝。给锅里加一碗浆水,一锅面条的味道都变得很好。浆水的发酵需要时间,有时候家里的浆水还没做成。没关系,左邻右舍,谁家都知道谁家今天的浆水能吃了。如果家里没浆水了,面一下锅,母亲就递给我一个碗:“去,到谁谁谁家端碗浆水。”拿着碗到邻居家,不用问,就知道是来端浆水的,直接盛一碗,端回去就是了。有时候吃捞面,什么菜都没有,捣点蒜,一碗面浇点蒜泥就行了。那时候做面条,很少炒菜,可能是食用油实在太紧缺了吧。有时候调一盘凉菜,吃饭的时候,一人端一碗白水面,夹几筷子凉菜,就着吃就行了。
偶尔母亲会宣布,今天吃酱面。我们那儿所说的酱面,大概相当于现在所说的炝锅面,就是炒点菜放在里面的汤面条。之所以叫酱面,是因为做这种面条的时候炒菜要用面酱。做酱面,母亲就不把面切成长条,而是切成一个一个的小三角。大概是为了盛饭的时候又方便又盛的均匀吧。酱面里炒的菜无非是南瓜、茄子,有时候还把红薯切成块当菜炒,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种用农家自晒的面酱炒出来的菜,远比现在的酱油炒出来的菜好吃。
离家求学后我的生活习惯发生了改变。很多人觉得学生生活非常艰苦,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学生生活的艰苦,因为学校食堂的生活远远超出了我们家的生活水准,最起码,学校的面条不是白水面条。多少年后,农村生活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但是,可能由于习惯,我们家吃面条的时候还是白水面条。第一次带爱人回家,我唯恐郊区长大的爱人受委屈,悄悄叮咛母亲做饭的时候千万别做白水面,母亲说,知道,不就是要炒点菜,做炝锅面吗?那天,家里人对爱人到来很重视,姑姑、舅妈、表嫂都来家里帮忙,搞的很是隆重。也就是从那时起,家里做面条好像不再做白水面条了。
现在,人生到了该做减法的时候,什么事业、前途、社会声望、他人评价都不必刻意追求了,真应该回到生活本身,和家人守在一起过好平凡的日子。今天中午,突发奇想,想要自己做一次手擀面。面和软了,切好后有点粘,只好拿在手里一点点往开揭。这个时候,我想起母亲切好面条后随手抓一把提起来,轻轻一抖面条就飞散开来的情景。想起母亲把面条抖开后手往前一挥,薄薄的、宽窄均匀的面条就整整齐齐摆放在案板上的情景。我知道,只要摆脱外部欲望的诱惑,满怀热爱过好自己平凡的生活,有一天,我也能够做出薄薄的、宽窄均匀的、吃起来很劲道的手擀面。只是,吃了母亲几十年手擀面,却没有机会让母亲吃一碗我擀出的面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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