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下无尘，本就是一种执念

目下无尘，本就是一种执念

清净寺的大门紧闭，一轮玄月挂在漆黑寂静的夜空，山林间偶有飞鸟惊起的声音。在树叶婆娑中，随即归于平静。

夜深了，原不是要上山的最佳时机。可收到信件时，信中言辞颇有焦急之态。罗摩只得深夜打马前来。

清净寺的老和尚是罗摩最为敬重的一位僧人，罗摩幼时也曾在老和尚座下受教。罗家府上，便是有大小事宜，也都会请老和尚下山。

澄净法师，粗粗算来，怕也快近耄耋之年了。这一生一世，却也正如其法名，澄净纯粹。

罗摩翻身下马，正身立在山门前。却见有微弱灯光升起，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轻浅不一的往山门处来。

寺门内低语几声，却见大门随后吱呀一声，被门内的僧人打了开来。

“罗施主，您可算来了……”开门的僧人是澄净老和尚座下最喜爱的弟子。十七八岁的少年，自幼养在老和尚的身边，智慧不可估量。虽是深夜，但是借着月光，只粗略的过一眼，也知道相貌生的异常端正。

“小僧慧觉，师父让我前来迎您进去。”叫慧觉的小僧，浅浅的向着罗摩做了个揖。

罗摩将马交给看门的老僧，不做多言。遂跟着慧觉往澄净老和尚的禅房快步行去。

“法师是如何这般紧急叫我前来，可是身体抱恙?”罗摩路上想从慧觉这里得些信息

“这……您去见了便知晓了……师父近日都不太好，只是却并非是身体抱恙。”慧觉欲言又止，想是被安顿过，亦或是觉得自己不能多言。

澄净老和尚的住处极为简单。因年事已高，寺里已经交由两个年长的弟子来管束。只是大事还是要过问的。

简单的居室，床上端坐着一位老者，眼睛微闭，面目慈祥。居室内打扫的一尘不染，就连老和尚身上的一物也干净利落。

“您找我。”罗摩上前去，一把抓住老和尚的手，屈身坐在脚踏处。

幼时便是如此，因为性格顽劣，自幼就养在老和尚身边。比起家中长辈，自然与他的感情要更深一些。

老人眼睛睁了睁，紧了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手。他大限将至，自己是有数的。只是还不是此刻。

……

“罗小世子大驾光临，我这寒舍也蓬荜生辉了呦……”语气中满是慈爱和打趣。

罗摩刚被请封了世子，圣旨早已颁布了。

“您取笑我呢?祖母说，啊摩能得世子位，还多亏了您在父亲面前的提点。”罗摩的身份确实不应该如此顺利的得这个位置，只是罗家再没有这样性情和智慧的男儿了。

“小郎君长大了，不再是昔日睡在大殿的蒲团上那个顽劣小童了。”

“瞧您说得，好似我幼时只管在大殿上睡觉似的。您讲经的时候我多少也听进去些的，耳濡目染，睡着了也听着呢。”罗摩呲牙笑着，一个仪表堂堂的郎君，竟长着两个漂亮的小虎牙，笑起来比姑娘家还甜美。

澄净老和尚，看着他泼皮无赖的样子，再看着他笑得如此没心没肺。却也明白，即便是慧觉也未必能有罗摩这样的心性和慧根。

所以，这也是为何，临终之际要找这个山门之外的世家子弟前来。前来商议，衣钵的传递。

老和尚遣了慧觉下去，居室内只留了罗摩一人。

“小郎君可明白信中所提之事?”

“您这是让我去查探几位师兄的日常行迹?”罗摩叹了口气道“也非不可，我本就领着大理寺的差，查案也是我分内之事。只是……您这是让我查什么呢？又，为何而查呢?”

“啊摩呀，师父的时间怕是到了……”老和尚眼睛微微的闭上，神情全然不似刚才那般轻松

罗摩的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的一阵疼。

“慧觉，慧明，慧清，慧善。我苦于无从知晓，究竟谁能承接我的衣钵，来管理这清净寺的山门呀。”

“他们……怎么了……”罗摩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了，怕是这四位都多少有些举动不合老和尚心意，只是权衡之下，却也权衡不出什么。这才找了自己。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慧觉年幼，慧明，慧清执事多年，可手脚却并不干净。最让我痛心的是慧善呀，他不愿意承我的衣钵。却也不说是何缘由。”

慧善?罗摩脑海中多少有些印象。慧善最得老和尚的心，对经典的领悟也高于诸师兄弟。若说掌管山门，慧善自是最合适的人选。也不会辜负了老和尚多年的苦心经营。

两人聊到天破晓，出门的时候，罗摩正遇见慧善起床打扫院落。古刹幽寂，身着戒衣的僧人宽袍大袖间，别有一番韵味。只是周身的感觉不似从前那般出离了。

罗摩上前打了个招呼，借机细细的看了几眼。却是不一样了。同是男人，他明白。

一路回府，罗摩的脑海里一直都是慧善那眉宇间紧缩的愁绪。

回府后，罗摩便安排了府兵着了便衣。前去清净寺尾随慧善。

慧明和慧清的身边，也被罗摩安插了人手。

老和尚圆寂的时日不知，只是眼下的状态怕也撑不住几天。罗摩有些心焦。但是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并非能委托给等闲之人。相必老和尚心里也是有苦难言的。

罗府的府兵多是前些年随着老王爷征战下来的伤兵。但是侦缉能力强。对付像清净寺这样的僧人，可谓信手拈来。

罗摩拿着手上刚递交上来的密信，有些无语了。

老和尚最担心的慧明和慧清，只是得了几位官员的小贿赂。算不得什么。虽然手脚有些个不立整，但是都不及慧善……

罗摩决定亲自约见慧善。派人悄悄去寺里，假说有个不大的法事需要慧善出面。约了人出来，在罗摩常去的宴筹楼。

雅间内的隔音很好，与其他房间也不相临。

慧善被带到雅间，待看到坐在桌后的罗摩时，心下却已经有些了然了。

罗摩笑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身僧袍难掩其出世绝尘之姿。

“师兄喝酒还是喝茶。”罗摩笑呵呵的

慧善无奈的苦笑着，就坐在桌前。“你自幼聪慧，也难得这份聪慧。”

“师兄还未回答我呢，喝酒……还是喝茶。”

“茶”慧善眼中有泪光闪过。

罗摩看着如此这般的慧善，倒是有些心疼。

“那位，如今……”

“她去世了，你不要和师父提起。我俩并没有什么。只是一场孽缘罢了。”

“师父说 你无意住持之位。”

“我是罪人，辜负了师父的栽培，也，辜负了她……”

“年初，说是明阳公主抑郁而终了。相思那人却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要见。说得可是你?”

“啊摩呀……”慧善觉得在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世家公子面前，自己总是不由的失态……

他太聪慧了，若不是因为身份。师父最钟意的理应是他吧。

“她是自杀，不是病死。那病缠了她数年，经不住了，我又无法承她的情义，病重加羞愤。她是自裁的。”一滴泪，从男人坚毅的面庞划过。罗摩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明阳公主的死因被上面瞒的密不透风。对外只说是抑郁而终，毕竟她一直久病缠身。这个借口也不算是不合情理。

“你可爱她?”

“啊摩呀，我尚不知人间情爱，等我朦胧知晓时，却以犯下大错。若我能应允她还俗，也不至于害她如此。”

“师兄，你觉得师父他真的一丝一毫都未曾察觉吗？”罗摩揉了揉眉心。

慧善一怔，眼睛没有什么神智的看着罗摩。

“许是想听你自己坦白呢?毕竟你没有答应公主还俗，你也未曾与她有什么关乎情爱的实质。”

罗摩的思路没有错，只是，澄净只发觉了慧善的不对劲，却并未联想到这里。慧善却突然明白过来，师父那里或许他必要言明。这世间没有能包住的火。也没有能抹去的过。

慧善归去，罗摩将府兵整理好的问卷封好。待第二日用了早膳，便早早的去了清净寺。

罗摩到的时候，慧觉已经在山门侯着了。引着他去了禅房，便悄悄的退下了。

慧善正跪在澄净的床前，神色不明。

“小郎君来啦，来来，过来坐。”澄净老和尚一如既往的招呼着罗摩。

“师父……”罗摩紧挨着澄净老和尚

……

“慧善的事情，你知道了?”老和尚眼睛中的悲痛这才显现出来“这个孽障究竟都干了什么，你查出来的与我说一说。”

罗摩看了一眼低头跪在那处的慧善，可见他没有言明。

罗摩无法，只能先讲慧明慧清收受贿赂的事情。最后才将慧善和明阳公主的事情娓娓道来。

老和尚长久没有说话，寂静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你可与那公主有何不合礼法的举动?”

慧善抬头看着老人，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着。

“不曾。”

“她，可是因你而死?”

“是因弟子而死，十五上元节的时候，公主前来上香，约了弟子，希望弟子能够还俗。弟子，弟子……拒绝了……”慧善许久都不敢去回忆那一天，她看自己的眼神。冰冷的绝望。

如今再要去回忆起来，只觉得心肺都要裂开了。

“啊摩呀，你查到的事实呢?”

罗摩见老和尚问自己，也不敢迟疑。

“我拖了公主府上的人打探了，确是自杀，并非病死。应该是那日从山上回去没多久便自裁的。只是，底下人说，公主是留了书信的。却不知为何寻不到了。”

“书信?”老和尚迟疑着

“是”罗摩看了一眼早已泣不成声的慧善，继续说到“我打探到，是被明阳的兄长烧毁了。近身伺候的人瞅了一眼，信很短只余两行字迹——此生不尽意，枉生帝王家。”

此生不尽意，枉生帝王家

“慧善，你可有什么话说”

“弟子惭愧”

“你们四个里，我最钟意你。可如今，你可想好了自己的去处。”

“弟子愿到后山去，永生不再踏入山门。”慧觉应是一早就想好了去处的。

“罢了，你去吧。”老和尚有些艰难的挥了挥手。

慧善退下了，老和尚这才堪堪落下泪来。

罗摩无法，只得上前安慰一番。

“劳烦世子叫慧觉进来吧”

“是”

慧觉进屋后，老和尚就将衣钵给了他。慧觉看着手中的袈裟宝杖，一时有些失神。实在自己还太年轻了。这并不应该给自己……

衣钵交出，老和尚却迟迟未能圆寂。想是一直沉浸在慧善给予他的震惊之中。

“师父，啊摩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老和尚示意他说 罗摩便讲道：“师父，这世间皆是有情众生，我们此间修行也不过要在这繁华世间化苦开悟。这众生来此世间，不就是来修正一切贪枉的吗？若世间当真一尘不染 干净纯粹，又要佛法如何呢?师父一生澄净，可目下无尘已是不可能的，既如此，目下无尘，是不是本就是一种执念呢?”

澄净老和尚，慧眼如炬的看着眼前的锦衣公子，是呀，目下无尘，本就是一种执念。

只可惜，他出身世家，不能入了空门。不然，就是此刻的慧觉，和自己，都不及他的慧根。

目下无尘，本就是执念。好呀……好呀……

罗摩看着老和尚眼角流出一滴泪水，却不见他在说些什么。等待许久，还是慧觉壮着胆，上前去伸手探了探老和尚的鼻息。这才缓缓的转过头来，泪眼朦胧的看着罗摩。

“师父……师父圆寂了……”

清净寺敲起了丧钟，正在整理包裹的慧善，身躯猛地一阵，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随即跪倒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罗摩怔怔的立在那处，眼见着管事的僧人前来打理老和尚的遗体，却还未回过神来。

目下无尘，本就是一种执念。澄净的一生都是澄净的，他将衣钵给了最干净的慧觉。

从此，清净寺，再不是从前的清净寺。

从此，愿世间一切有情众生，都能得以脱离悲苦，得智慧善念。

——『记2018年2月25日晚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