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皇城,庶族和士族混居的地方。
郭瑗攥着上岗通知书,从山西农村走向洛阳国都。他常年苦读换来层层推荐,成为全乡第一个吃商品粮的人。
离开束缚八辈祖宗的农田,郭瑗的内心感到无比舒畅。书本中所描绘的魏晋风流,好像正在热情地朝他招手。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升阶之路才刚刚开始。
看似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涯。
一栋栋阔气宏伟的办公大楼,彰显着司马家的权势威严。数百米之外的小摊贩们,挤在马路牙子上指点江山。
两者之间仅隔着一条街道,报废几代人也很难跨越过去,郭瑗站在街边深情感叹:我特么该去哪个楼里报道。
你好,请问尚书台怎么走?
小贩们听说他要进去上班,呼啦啦围过来询问令尊是谁。得知全家在地里刨食吃,便怀疑郭瑗故意隐瞒身份。
尚书台是朝廷实权部门之一,连门房大爷都有深厚背景。一个只有背影的贫寒子弟,哪有资格靠近朱红大门。
郭瑗觉得城里人真会玩,问个路还要往上查三代。他花钱买块最小的烤红薯,立马让免费指路变成搭赠业务。
看着他大摇大摆走进尚书台,有位小贩突然喊道:哎呀呀,杜尚书二姑的七大爷有个孙子,估计就是这小子。
一入王门深似海,从此福利有保障。
门外人眼里的终点,是门内人拼搏的起点。
郭瑗掏出一厚摞介绍信,心底油然升起骄傲和自豪。接待员连脑袋都没抬一下,随手甩出表单让他自行粘贴。
一张张领导签字的凭证,是寒门草根的改命灵符。郭瑗贴完后认真核对好几遍,生怕不符合规定而被拒收。
出身决定命运的年代,有位母亲为让儿子拿到介绍信,割掉头发换钱也要留领导吃饭(见秦岭一白.陶侃篇)。
带上东西,跟我走吧!
穿过端庄典雅的亭台楼榭,郭瑗的眼中闪动着流光溢彩。能在如此高档的地方工作,九九六都是修来的福分。
部门领导验完各项手续,领着郭瑗走到大厅角落,指着不满三尺的工位说道:以后,你就坐在这里负责抄书。
郭瑗略微感到有些失望,屁大点地方转身都费劲。幸好在老家吃饭少、干活多,瘦削体型容易适应逼仄空间。
瑗,尚书都令史官(秩亦公二百石,不入流品)。
每天见面打招呼,并不代表是一路人。
下班去我家磕五石散,相当带劲哟。
老丈人开清谈茶话会,谁要去扯淡。
三姑介绍个对象,是大将军的本家。
你那些犀象翡翠,是从哪搞得货源。
郭璞一边听着同事侃大山,一边抄写各类章程文件。没人邀请他参加高端聚会,也没人嘲笑他家户口本太薄。
看重门第和阀阅的世家子弟,自内而外散发着高贵俾睨。郭瑗有底气做到不卑不亢,他们也有资格不闻不问。
如今的差距,或许是源于爷爷辈的选择。
郭瑗没有恨爷不成钢,人际关系匮乏也自有好处。至少每次开会发言,他不用考虑干爹二姨家的鸡会怎么想。
天底下所有事物,都逃不掉阴阳相成定律。沉迷于打造人脉圈子的同事,哪有精力客观公正地坚守岗位职责?
郭璞熬夜苦读十八年,才换来农转非的名额指标。他能够得到各级领导推荐,完全凭靠着自己的学识和人品。
尚书杜预有所增损,瑗多驳正之,以公方著称(见秦岭一白.杜甫篇)。
276年,万千婴儿投胎西晋辖区。
他们被随机分配到长江南北,家庭面貌状况不尽相同。小家伙还没睁开眼睛看世界,先扯起嗓子嚎啕大哭。
一根根凝结先天精血的脐带,呱呱落地后变成起跑线。后天能够平等对话的资格,和肤色方言没有多大关系。
鸡鸡健在的孩儿们,被踢进家族接力赛现场。
司马觐:睿儿,你曾祖是司马懿。
王裁:导导,你爷爷发明卧冰求鲤。
郭瑗:璞子,你爹寒门逆袭不丢人。
魏晋风流是少数人的游戏,进场门票是权势或者才华。吃瓜观众被堵死上升通道,只配在茶余饭后仰慕风采。
石崇和国舅王恺斗富,成捆的蜡烛珊瑚当柴烧。竹林七贤扛着大功率音响,喝酒吟完诗还脱光衣服玩裸奔。
往返长江天堑只需半个时辰,突破阶层固化却要靠数代人之功,跻身金字塔上层又会让意外身亡时刻相伴。
司马睿、王导、郭璞,将是生死大戏的阶层代表。
吹牛论家世,干活还得看态度。
郭瑗在三尺工位上精耕细作,纸笔消耗量稳居部门第一。常年抄书熟背典章制度,让杜预忍不住写起介绍信。
老杜的骑马射箭水平超烂,却是西晋灭吴的统帅之一。他博学多通而且擅长谋略,是同时配享文武庙的大牛。
杜预推荐郭瑗为建平太守,并叮嘱道:你的出身只能走到这一步,想再往上发展难如登天,原因你懂的...
此时的陶侃,正冒着寒风暴雪给领导夫人请大夫。
郭瑗带着妻儿去上任,内心不再像当年那般轻松舒畅。只有看见聪颖调皮的儿子,才觉得半生辛劳没有白费。
郭璞坐在马车里捧着书本,堂兄弟们还在地里玩泥巴。家族血脉好似大树上的枝叶,朝着不同方向各自蔓延。
若干年以后,他们会在布满灰尘的族谱里相遇。生前散发出耀眼光芒的人物,死后连名字的字体也要大一号。
孝子贤孙会以此自勉,不肖儿孙却拿出来拼爹。
郭璞是太守的儿子,自动开通拼爹权限。
李公子酒后骑马撞死民女,还当众叫嚣老爹是刚字辈。朝廷为平息民愤公开处理,二代圈子才有所收敛低调。
这件事情对郭璞的影响巨大,不敢再随便抢小朋友的棒棒糖。他被老爹关进自家书房,还惦记着孩子王称号。
老郭语重心长地说道:咱家没有祖荫,我这太守只是个打工人。
一个孩子长成什么样子,多半责任在父母身上。老郭拿出当年苦读的小书桌,正式赠予满脸不开心的儿子。
嬉戏玩闹是身体享受,死磕书本是精神通透。两者之间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关键是要与年龄和处境相互配套。
郭瑗眼见儿子步入正轨,着手复制自己的成功经验。只要等到学业和品行过关,就能想办法开出一堆介绍信。
他打拼半生从农田爬进庙堂,回家过年享受全村人的敬意,进京汇报遇到的刁难,有时是源于骨子里的蔑视。
只要前三代人熬过去,后辈儿孙也会位列门阀。
郭瑗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提前下线(终于建平太守)。
朝廷送来丧葬津贴,让家属尽快搬离太守府苑。新任领导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公务运转系统不能有片刻停滞。
以前没有关系网的束缚,郭瑗公方驳正而得以提拔。如今没有关系网的庇护,门阀制度让人走茶凉更加赤裸。
郭璞,回到生养父亲的河东故地。
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常年劳作供养着世族贵胄。生产的粮食布匹运往京城,自己去乡里看戏就算出趟远门。
父亲多年苦读不辍,凭借学识和人品换来公干身份。他从这里一步步走到洛阳,过劳猝死之后却又烟消云散。
所谓的成功经验,究竟算不算是成功?
郭璞登临巍峨高耸的中条山脉,淌进怒旋咆哮的九曲黄河,来到远古遗留的浩瀚盐池,感受天地之间的永恒。
这里是传说中尧舜的故乡,也是蜀汉大将关羽的老家。他们双脚踩过的田间小道,每天依然有无明众生行走。
人与人的差别,难道真有命运定数吗?
一念生,则果相随。
郭璞很想来场头脑风暴,却找不到可以交流的同志。老校长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差点派人扭送至精神病院。
这位丧父少年索性闭门不出,整日宅家里研读各种典籍。母亲好像看见他爹的影子,偶尔进来送点蔬果饭菜。
最顶级的认知,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去感悟。
天下有博而不精者,未有不博而能精者也。传统文化犹如一锅大烩菜,百家学术早已在煎煮烹炸中互相串味。
郭璞面对纷乱无序的典籍,时常陷入对立统一的矛盾。直到摸索出线头使劲一扯,脑海里的悬浮物自动归位。
人们都像是坐进观天的青蛙,只是方向和范围有些区别。技术工具可以凭空创造,思想学说更多是排列组合。
郭璞踩着书籍扒上井沿,看见万事万物皆在自行运转。等到重组出自己的专属理论,反而逐渐变得沉默寡言。
璞好经术,博学有高才,而讷于言论,词赋为中兴之冠。
好古文奇字,妙于阴阳算历。
寒门子弟相对缺乏兴趣爱好,并不是智力发育跟不上,而是自幼所接触的事物较少,打开后备箱空空如也。
郭璞通过读书扩大认知,像是被丢进小商品集散地。他蹲在琳琅满目的摊位前挑拣,最终选择主攻玄学领域。
山医命相卜,道家五术是也。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类置身其中显得脆弱渺茫。天人合一的独特文化观念,在这片土地上拥有广阔市场。
从周穆王约西王母吃饭,到东汉官方带头玩图谶。张道陵挂牌五斗米发家致富,张角煽动黄巾军逐鹿中原。
魏晋时期出神仙,好像符合历史发展的需要。
郭璞捣鼓着蓍草铜钱龟壳,但是业余爱好的天花板太低。屡次感觉快要抓住核心点,却始终捅不破那层薄纸。
听说郭大师云游至河东,郭璞拿着自己的算命论文去拜师(有郭公者,客居河东,精于卜筮,璞从之受业)。
郭公:不问苍生问鬼神,对吗?
郭璞:您相信鬼神之说吗?
郭公:哈哈,不能说,不可说。
郭璞:玄学,应该是科学的探路者。
郭公:噢,此话怎讲。
郭璞:玄学属于揣测,科学讲求论证。
郭公:嗯,你接着说。
郭璞: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郭公:哦,有点意思。
郭璞:人心活,道心死,人道隐藏在细微末节之中。
扔掉手里那些玩具吧,跟我进内堂!
平等对话的资格,是物质财富或者思想认知。
老郭拿小郭当作亲传弟子,小郭拿老郭当作指路名师。俩人不光研究科学算卦理论,还携手提升实战水平。
老郭每天只放出十个号,权贵贩夫们都得抽签排队。谁也不敢得罪鬼神代言人,对小郭的故弄玄虚连连称奇。
有人用金银珠宝换来猫屎朱砂,眉目之间还尽是欢喜雀跃。有人两手空空蔚然而坐,起身离开时却双眸清亮。
神棍:这是神的旨意,你得加钱。
神人:神即道,道法自然,如来。
真正的大师,在神棍和神人之间切换自如。
郭璞悉数继承郭公的学说,师徒缘分也算走到尽头(公以《青囊中书》九卷与之,由是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术)。
口传心授的传播方式,将绝大数俗众挡在门外。依据品行才华的同气相求,甩出后世的感恩文化好几条街。
博学高才、词赋冠绝、郭公传人...,一个个标签让郭璞名声大噪。
学究天人的大德先贤,用智慧探视细微末节的力量。黑暗孤旷中亮起的昏暗荧光,招来无数好吃懒做的痞子。
很多人搞错因果关系,以为郭璞会改命才取得成功。他们没有看到老师的小书桌,已经被衣袖磨的锃光瓦亮。
偶尔捞偏门,证明心思灵活。
总想捞偏门,说明心术不正。
璞门人赵载尝窃《青襄书》,未及读,而为火所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郭璞跳出世俗的五行三界,在玄学道法领域越走越远。回归人性根源的畅然洒脱,让他成为不受约束的至人。
自从朝廷爆发八王之乱,门阀贵胄的脑袋变成大西瓜。五胡邻居的哈喇子流了一地,冲着中原百姓露出獠牙。
值此动荡不安之际,晋惠帝扛着键盘说道:逗逼们,何不食肉糜?
郭璞每天看着头条新闻,感觉河东故地濒临沦陷,暗自感慨道:嗟乎,黔黎将湮于异类,桑梓其翦为龙荒乎!
他的视线跨过长江天堑,想带着亲朋好友提前逃难。村里人嘲讽他算卦走火入魔,连人离乡贱的祖训都忘了。
眼看匈奴在吕梁修筑都城,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郭璞当众为朋友们起卦解挂,借用鬼神的名义吓唬众人。
潜结姻昵及交游数十家,欲避地东南。
几百号人组团出行,活动经费是个大问题。
郭璞去找赵固冠名赞助,正赶上他的坐骑暴毙,伤心悲痛而闭门谢客(会固所乘良马死,固惜之,不接宾客)。
拿人钱财要替人消灾,等式反过来同样成立。郭璞放言有办法让死马复活,精力四射再生几个马仔都没问题。
固趋出,曰:君能活吾马乎?
璞曰:得健夫二三十人,皆持长竿,东行三十里,有丘林社庙者,便以竿打拍,当得一物,宜急持归。
壮汉们听不懂郭璞说什么,小心翼翼的遵照吩咐干活,果然抓到一只怪异的猴子,吱哇乱叫的声音却很像狗。
这玩意看见死马两眼放光,冲过去抱着马嘴使劲吹气。自己的躯体逐渐缩小透明,直至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死马便抖擞着站起身来。一阵阵激昂嘶鸣声过后,扎进老赵的草料房怎么都拽不出来。
固奇之,厚加资给。
走到庐江,郭璞又没钱花了。
他直接上门找当地太守,让他准备好工资卡一起跑路。老胡的事业正值平步青云,反对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郭璞看见跟这人没法讲理,便从兜里摸出铜板抛在地上。他蹲着讲解卦象显示系统,老胡端着茶杯呵呵傻笑。
孟康安之,无心南渡。璞为占曰“败”,康不之信。
郭璞没能搞定太守,却看中人家里的小婢女。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琢磨着将撒豆成兵技术应用于拐卖妇女。
趁着大半夜鸡眠狗卧,郭璞悄悄扛起一麻袋黄豆。他沿着太守府苑的墙根绕圈圈,边走边念念有词的撒豆子。
第二天清晨,胡太守起床刷牙吃早餐。
他感觉背后老有人跟着,猛然转身只看得头皮发麻。数千个红衣小人冲他呵呵傻笑,一眨眼却又什么都没有。
老胡还以为视网膜病变,但是各项检查指标正常。他怀疑家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连忙去请郭大师设坛做法。
郭璞端着罗盘走走停停,最后指着小婢女说道:君家不宜畜此婢,可于东南二十里卖之,慎勿争价,则此妖可除也。
郭璞早已派人过去蹲点,低价收购惶恐不安的婢女。然后画张灵符丢到井里,红衣小人们手拉着手排队跳井。
先故意制造问题,再出面解决问题,提升收益之外还能收获良好口碑,这好像是人神鬼三界同吃的套路。
璞携婢去,后数旬而庐江陷。
311年,匈奴攻破洛阳皇城,史称永嘉之乱。
中原百姓和铁骑屠刀赛跑,形成华夏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南迁,有些人倒在血火之中才想起郭璞的高瞻远瞩。
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步之遥,相信和怀疑只在一念之间。脑海里的思绪失之毫厘,投射进命运中往往差之千里。
宣城太守殷祐,第一时间聘请郭璞当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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